我是一个舞者。
我迷恋于舞台上追影灯下的唯我独尊。
只为在生活中见不得光。
做团长康城的情人已经三年,我看不到将来。
但康城虽不能让我做他家庭里的主妇,却可以让我做他作品的主角。排《长生殿》,我就是贵妃;演《广寒宫》,我便做嫦娥;到了《霸王别姬》,我自然是饮剑的虞姬。
虞姬是我钟爱的角色。
她并不是霸王的唯一,她甚至不是霸王的正室,可是只因为虞姬为霸王而死,于是她就成了他的心头最爱。
而我,我希望自己做康城的虞姬。
倾心地舞,整个的生命与渴望附着其上,我把虞姬演绎得淋漓尽致。
康城率先为我鼓掌,然而应者寥落。
在今天,舞蹈已经曲高和寡,人们喜欢的是摇滚与霹雳,古典的芭蕾只是束之高阁的阳春白雪。
寂寞使舞者益显清高。
感谢张国荣先生掀起了一个《霸王别姬》的高潮,连带的,人们爱屋及乌,一时间所有京剧、越剧、豫剧、舞剧的《霸王别姬》都备受青睐。
我终于听到久违的掌声。
康城兴奋不已,且立下决定,要趁热打铁编排《新霸王别姬》,并连轴转地开了一个星期会拿出剧目大纲:虞姬自杀未遂,落于汉兵之手,伤好后归于刘邦;而霸王独自突围渡江,多年后东山再起,三宫六院,威风不减当年。两人久别重逢,庆幸当初大难不死,推杯畅饮,尽欢而散。
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新虞姬的角色,剧情充满了自私,计较,猥琐的喜悦和得意,没有一点儿真心,每个人都只顾及一个我,计算着自己得到的那一些些一点点,盲目地窃喜,机关算尽,趋炎附势,及时行乐,得过且过,我不能接受。
康城慷慨陈辞,力图说服我:“现在已经不是霸王别姬的时代,而且也已经没有人再尊重严肃艺术,连英国都在大搞芭蕾革新,加入火爆煽情场面,近日伦敦上演的《公园中的云雀》已经跑到公园露天演出。还有,原先报纸已经作了宣传的大型歌剧《屈原》因为太高雅,干脆因为筹不到资金而流产。我们如果还想死抱传统玩风度,那可首先要考虑能不能饱肚了。”
我仍然拒演。事实上也不由得我不退出舞台——僵持未久,我发现自己竟怀孕了。
孩子是康城的,他问我:“你打算怎样?”
我凝视他,良久,重重点头:“我要为你把他生下来,给你生个儿子。”
一定是儿子,我相信。康城只有一个女儿,他一直希望有个儿子,可是政策不允许,如今,我要为他圆了这个梦。
或者,有了孩子,我们会更近一些,我们的爱会更确定一些。已经没有婚姻做保证了,有个孩子也是好的,我们共同的孩子。
我向团里拿了长假,来到乡下外婆家待产。我不能让人看到我的大腹便便。有人会猜到是一回事,但被人当面看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不过是9个月,我却仿佛已经历了一世。无尽的等待,无尽的思念,无尽的痛楚与眼泪,生命中不再有其它。
康城再来时,我已经身形狼狈,举步唯艰,运动惯了的两条腿一旦停止舞蹈,竟然声速浮肿起来,手指轻轻按上去会留下一个深深的小坑。脸上长满黄斑,我用双手掩住不愿让康城见到。他温柔地拂开我的手宛如春风拂过湖心,在我耳边轻轻说:“决定要做母亲的女人是最美丽的。”停一下又说:“你在我眼里永远是美丽的。”
我望住他,心中充满感动,康城,我愿为你活一千回死一千次,如果可以,康城,让我爱你七个七世。
康城已经替我联系好医院,我们第二天一早上路,我像任何一个琐碎的小妇人,喋喋不休地同他讨论着生育的细节,这是我最接近妻子角色的一次。
怎样都不会相信,车祸竟然就会在这毫无预兆的时候突然发生。似乎是后面有辆轿车想超车,于是客车司机往旁边打了一下方向盘,完全没有道理的,客车突然失控,猛地向斜刺里冲下,翻了个筋斗才终于停在沟中。
这一切都是后来才慢慢回忆起来或者是听别的乘客复述的,我完全不懂驾驶,我只知道,因为车祸,我的孩子没了。
听着医生护士围着我一个劲儿地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总算你醒过来了。”我却只是木然不知应对。他们不知道,我宁可死掉的是我,只要孩子能保下来,康城的孩子。
医生告诉我,那个已经成形的孩子被剖腹取出,是男孩。
我嚎啕起来,死死抓着自己的衣领哭得几乎要把心给呕吐出来。康城紧紧抱着我,连声说:“别难过,别难过,我们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可是,一个人在近10个月里每天做着一个同样的梦,眼见梦一天比一天清晰,已经就要美梦成真,却在300天后的一个早晨忽然醒来,发现一切仍然只是个梦,且还是个恶梦——那是怎样令人难堪的一种绝望与失落!
我的世界突然就变得一片空白。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再会笑,我的心在孩子离开我身体的那一刻死去。
我终于为康城死过一回。
康城为我安排妥当让我到南方休养兼散心,自己先飞回团里,听说《新霸王别姬》已经上演,但我已无力与他争论剧情是否合理。
两个月后,我回到家乡,未下火车已在当日晚报上读到了康城的消息——他和《新霸王别姬》的女演员在记者招待会上双双露面,状甚亲密。报纸披露两人近日出双入对,康城似有意离婚与女演员结缡,但采访康城时他却未置可否,只回答“无可奉告”。
是炒作?抑或康城逢场作戏?我苦笑,即使捕风捉影,以康城那个人,也总会是真的有一些影儿给人家捉吧?对他来说,什么是真?又什么是戏?他之于我,又何尝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逢场作戏?不过我知道,康城是不会离婚的,那个女演员,不过是第二个我。奇怪,我并不恨她,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她是我的后戏,谁又是我的前戏?
下了火车,茫茫然的,我径直去了剧院,我要看一看,那个女演员,那个新虞姬,那康城的新宠,是如何扮演她的角色?
剧院里人头攒动,盛况空前,荒诞的剧情,暧昧的舞蹈,重新定义过的爱情与忠贞,使观众们衷心认可,引为同类,尤其当虞姬与霸王别后重逢,各自炫耀着今日的风光,却又喜新不厌旧地再温鸳梦,相拥醉舞时,观众席中竟是群情激昂,掌声雷动。
这是舞蹈团的演出中从未有过的盛况,康城成功了。
我心深深寂寞。
原来他是对的。如今真的已不再是霸王别姬的时代,没有一个霸王再需要虞姬为他全节而死,因为没有人再要求天长地久,爱情永恒。
而曾经有一天,我竟然以为,自己曾伴康城出生入死,我们的爱,会是生生世世的事。
康城,舞蹈,孩子,原来,都只是戏!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纵使我为他死一千次,那么霸王就有一千个虞姬,我仍然不是他的唯一。
虞姬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