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七周年纪念日的晚上,妻子问我:“要不要出去旅游一次?”
我摇头,不感兴趣。同谁去?妻子?儿子?我的生活中只有这两个人,每天上班、下班、做饭、吃饭、看电视、训儿子、睡觉、起床、再上班下班……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朝是今朝的翻版。7年转眼即逝,生活里没有一丝变化,心中没一点激情,我一日比一日沉默,觉得自己已经有80岁,随时准备寿终正寝。
我对妻子半真半假地诉苦:“我并不想背叛家庭,可是,我渴望再爱一次,只是精神上的一次冒险也好。”
妻子是智慧而宽容的,不像一般小家子气的女人喜欢大惊小怪草木皆兵,我什么心事都可以拿出来同她讨论,反正又不是真的想红杏出墙。她非常了解我,想了想说:“你不是那种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男人,其实你只是想找一份精神寄托,那么,上网吧。”
我们家有一台很派头的TCL钛金电脑,当晚,我真个跑到聊天室去闲逛,看到名字香艳的女士就上去搭讪,请人家喝“纳兰容若(我在网上的昵称)牌咖啡”。小姐们纷纷回应,或落落大方:“谢谢,你是新来的?”或娇嗔矜持:“咖啡么?我只喝蓝山。”或蛮横粗暴:“滚开,别惹我,烦着呢。”唯有一位玉琳琅小姐(是位小姐吧?)却悠悠一声长叹,温婉地答:“一网(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是纳兰的名句!我惊喜。即使在现实生活中能找到一位知道纳兰容若喜欢纳兰词的人也相当难得,没想到竟在网上遇到知己。
我立刻答以纳兰另一名句:“情到深处情转薄,如今真个悔多情。”
暗号对上了,我坐下来同玉琳琅小姐攀谈起来。一小时不到,我已经给她送了三次玫瑰花,并请她喝了五杯纳兰牌咖啡,大有相见恨晚之心。我们理智地约定绝不在现实中见面,要永远做一对网上的密友,并彼此交换了邮箱地址。
下网时已近凌晨,妻子翻了个身对我说:“快睡吧,明早还得上班呢。”
我答应一声,脚步轻盈地到洗手间洗漱换衣,看镜子时不禁愣了愣,半夜三更,我却红光满面,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仿佛回到少年时代。嘿,难道我真地要经历一场网恋了?
第二天下了班,我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看邮箱。不负我望,果然收到玉琳琅小姐来信一封:“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纳兰,今晚九时整,心香一瓣,煎茗以待。”
多么雅致的邀请。我即时回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琳琅,愿与你踏月品茗,不见不散。”
看看表只有6点多钟,估计妻子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关了电脑,快手快脚地洗菜做饭,顺手将儿子换下来的球衣扔进洗衣机。5岁的淘气小子,衣服天天洗天天换,却还是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肮脏拖沓一副乞丐相。正忙着,妻子下班回来了,看到我这样勤快,了然地微笑:“是不是急着吃了饭上网呢?找到情人了?”
我大大方方地回答她:“简直一见钟情。不过你放心,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们只是精神恋爱。”
七年,老夫老妻了,没有什么不可以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的,我总不会为了一场网上游戏对妻子藏藏遮遮。
妻子很大方,对我实行坦白从宽政策,积极支持我的第二度春天,吃完饭主动刷碗扫地,打发我说:“知道你急着赴约呢,去吧,儿子的作业我检查,不用你操心了。”
我看看表还差半个多小时,讪讪地说:“急什么?又不是十七十八,我帮你拖地吧。”
妻子“扑哧”一笑:“看你一付做贼心虚的样子,真格儿的似的,这样子我倒真希望你在外面找个‘小蜜’,好让你良心不安天天帮我干活。”
9时整,我准点上网,玉琳琅还没有到。我坐下喝了一杯茶,乱发牢骚:“如此良宵非昨夜,昨夜星辰昨夜风。”
“何故感叹?”忽然有人搭话,原来琳琅已经来了。我忙殷勤让座奉茶,咬文嚼字地问候:“姑娘缘何姗姗来迟?莫非交通堵塞?”
琳琅也真够幽默,竟然答:“一路红灯,且遇劫匪阻拦,好在力战脱围,有惊无险。”原来她刚才在玩“保卫银行”的光碟游戏。
我温言问:“战果如何?”
“差强人意。因为惦记月下之约,急着扫花煎茶,不能集中精神,故此战斗力较往常相去甚远。”
我喜不自胜,原来她同我一样在乎这个约会。和她对话,真是轻松有趣,妙不可言。我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思路敏捷,对答如流过了。
我们自游戏聊到电影,从纳兰词聊到西厢记,简直有说不完的话题。
次日早,我对妻子赞叹:“没想到世上真有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七窍玲珑,又难得和我心有灵犀。”
妻子微笑:“雾里看花总是美的,每个人和每个人都会有相似之处。”
我没有辩解,我觉得她在吃醋。哈,吃醋,我觉得这件事越来越好玩了。
从此我的生活一日更比一日似在三人行,玉琳琅已经根深蒂固地走进我的心中,占据了一个牢牢的位置。每晚九时上网已成为我牢不可破的常规行为,儿子打比方说“比上班还准时”。而妻子已经有些懊悔当初动员我上网,常做出一付痛心疾首状对我说:“我看你的魂儿真的一半儿粘在网上了,你不是当真恋爱了吧?”
我自己也有些糊涂。不知道我每天的这种焦急盼望、患得患失是不是一种恋爱,也不知道这样的约会发展下去到底会到哪一步。我有些盼望,又有些害怕。恰在这时单位有任务要我去外地开会,我想也许这正是一个冷静想想的机会,招呼也没打一个便销声匿迹了。
出发那天,妻子带着儿子来车站送我,临走还不忘揶揄:“不知你在外地,想我更多还是想你那神秘情人更多。”
妻子一直称琳琅为我的神秘情人,我也不同她分辩,只是揉一揉儿子软软的头发教训他:“小子,听妈妈的话,别惹她生气,妈妈正在更年期。”
“呸!”妻子笑着打我一下,老夫老妻打情骂俏,七年如一日,尽管熟悉得已经没有心动的感觉,却仍然温馨。
只是为时5天的一个会议,但我已经非常挂念家中一大一小,回来前照旧买了大包小卷好给她母子惊喜。其实又有什么是当地没有的?不过小别重逢,总得有点表示。这也成了七年的一个惯例,否则妻子会骂我心里没有她。
买妻子最喜欢的UCC咖啡时我忽然想起琳琅,她说过她也很喜欢喝咖啡,而且愿意品尝各种牌子。我看了看货架,炭烧、哥伦比亚、摩卡、曼特宁……足有十几种,不知哪种是琳琅没尝过的。哦我发现我真的很思念她。
这一个星期里,我每晚都会同妻通一个电话,和琳琅却是彻底断了音讯,说不定她以为我绝情从此不再理我,更或者她在聊天室等我时认识了新的谈伴与别人喝咖啡去了。天哪,在想到她可能已有新网友时我竟然心如刀绞,我在嫉妒!
我对自己说:纳兰,你是在恋爱,你爱上她了!
我再也忍不住,出了商场打一辆的士直接对司机说:“请送我到最近的网吧去。”
第一次使用不是自家的电脑上网,我有种感觉仿佛在背妻偷情。输入我的邮箱秘码,我看到里面不多不少刚好5封信,都来自琳琅。我一一打开它们:
“纳兰,今夜你失约了,为什么?”
“我又白等了你一个晚上,如果你不能赴约,给我回封信,通知我一声好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纳兰,你是不是决定离开我?”
“你出差了?你生病了?我真的很担心你,请回信。”
“自今日起,我将每晚九时于老地方等,999天后方会死心。你可忍心让我失望999次?”
我震惊了。我真的是在恋爱,恋爱是两个人的故事,而她和我一样,都双双跌入情网。我看看表,刚好9点!琳琅,她在等我!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闯进茶室的,还没看清来客,琳琅已迎了上来:“纳兰,你终于来了。天天想你!”
我简直要落泪,如果玉琳琅本人在面前,我想我一定会拥抱她。我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琳琅,我现在在成都,我出差开会,没有提前通知你,对不起。但请相信,我的心和你一样。”
琳琅立刻答:“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就在这一天,我同琳琅确定了恋爱关系。我的心充满快乐,仿佛回到十九岁,恨不得对全世界宣布我在恋爱。我将那天聊天室的名字换成“我爱玉琳琅”,并对所有人宣布:“我爱玉琳琅,请为我们祝福好吗?”
网上都是一些热心人,有很多熟面孔如豆豆、老丁、小李飞刀都是我们的老朋友了,很清楚我同琳琅的恋爱过程,这时纷纷祝福我:“纳兰好小子,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琳琅小妹,要带眼识人,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甚至有人提议:“捡日不如撞日,不如你们今天结婚吧,我们为你们举行婚礼。”
我尚来不及回答,已有十数网友一窝蜂地叫好,并且主动为我们布置起礼堂来,聊天室名字再度更改为“纳兰容若玉琳琅新婚志禧!”老丁做司仪,小李飞刀和豆豆分别任伴郎伴娘,好几个网友一起大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于是我同琳琅进了“洞房”,开始采用秘谈。两个人都有些慌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我问:“可不可以揭开你的红盖头了?”
琳琅答:“你不是说永不见面?”
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是,我有妻有子,不能行差踏错。”
琳琅长叹:“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娶时。”
“但我已经真的爱上你。”
“让我们安分守己做一对虚拟世界的神仙眷侣吧。”
我发愣,古人“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而我们呢,却是“在网上愿做虚拟夫妻”。所谓镜花缘,便是这个意思了吧?
次日回到家,再见到妻子时,我颇有几分心虚,犹豫了半天,到底没有勇气告诉她我在网上已经又娶了一个妻子,怕她告我重婚。我不住出神,不知网上重婚算不算犯法?不知虚拟空间里的艳遇叫不叫婚外情?
七年夫妻,我第一次对她有所隐瞒,只觉十分不安。当晚坐在电脑前,犹豫了又犹豫,妻子就在隔壁,而我却要与另一个女子喁喁情话。那些甜蜜的誓言,我有多久没有对妻子说过了?不知怎么,我竟没有勇气再次在自己家中同一个虚拟空间的女子对话。
那晚,我终于没有上网。
第二天早晨,我上班后向主任汇报过会议内容便告假出了门,到临近网吧办了登记,然后上网查看邮箱。里面有三封信:“纳兰,你再次不告而别,新婚宴尔,你竟弃我远去,让我情何以堪?你的网妻玉琳琅。”
“纳兰无情小子,昨晚大伙儿都等在茶室要给你和玉琳琅好好庆祝,你这男主角怎么失踪了呢?我们约好今晚为你们补祝,别再迟到了。老丁。”
“纳兰容若,听说你和玉琳琅结婚了,婚礼好热闹。可惜我没赶上。祝你们新婚快乐,幸福美满。阳光大道。”
看完信,我愣了半晌。这事儿越来越像真的了,我满心恍惚,真的吗?我又结了一次婚,这么多朋友做证,我又有了一个妻子。天哪!我这个重婚犯!
我想得头疼,真想立时三刻逃离电脑躲起来,可是想到痴情的琳琅,又觉不忍心,还是给她回了一封信:“琳琅,最近我不方便再在晚上同你联络,可否将会谈时间改为中午?”
第二天午时我收到琳琅回复:“十二时老地方等。”简短如电报。我有些黯然,琳琅是否对我的急远急近感到疲倦了?
中午聊天,气氛远不如夜深人静时为好,因为周围坐着那么多真实世界里的陌生人,又惦记着下午要上班。这样急三火四的会面已经有了十分暧昧的偷情意味,我和琳琅都变得有些不自然,谈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投机。
琳琅开始越来越多抱怨:“最近你总是迟到,如果你不能来,为何不早点写信通知我,害我苦等!”
我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临时加班,我一开完会就来了,现在还没吃午饭呢。”
她又心疼起来:“那你吃饭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就是。”
我于是跑到临近小店吃了一碗面,真正食不知味。琳琅关照我:“再急,饭还是要吃的,不然我会不安心。”
我和她已如一对真正夫妻,谈话内容越来越现实具体,例如:“你昨天说家中水管漏了,修好了没有?”
“你说的方法不管用,最后我还是找了修理工来,给了50元修理费。”
“你被人宰了。最多20元钱就够了。”
“但是家中没有男人,你这个丈夫只是网上谈兵,一点儿忙也帮不上,有烦恼除了拿钱摆平,我还能怎样?”
对玉琳琅,我有沉重的犯罪感,因为无故承担了她那样深沉的感情而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另一方面,我又对妻子抱歉不已,总觉愧对于她。我的心一分为二,跟琳琅聊天时总想到妻子,回到家帮妻子干活时又不住想起琳琅。
我奔波于现实与虚拟之间,只觉精疲力竭。妻子说得对,我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男人,无力左右逢源。
琳琅病了,我寝食难安,一有时间就溜到网吧写封信传过去:“琳琅,保重,为你担心。”“琳琅,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别上网了,我会体谅。”琳琅的回信照旧是一阙纳兰词:“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背负不起这段沉重的感情,举止恍惚,如在梦里。晚上与妻子同桌共餐,会突然夹一筷子鱼到她碗中:“你最近身体不好,多补点营养。”
妻子怪异地望我:“我哪里不好了?”
我窘住。半晌,终于放下筷子说:“她病了,你说我该不该去看她?”
“你还在和她联络?”
我点头默认。妻子分明很惊异,但仍然冷静从容,沉思了许久才问:“然后呢?见面以后你打算怎样?”
我心乱如麻,只有不响。妻子代我说下去:“然后便由网上约会改为现实约会,然后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终于导致家庭悲剧;或者发现见面不如聊天,于是梦想毁灭,倍感失落。你会愿意看到哪一种结局?”
我愣住。不错,下网之后,我便不再是纳兰容若,而她也不再是玉琳琅,现实中的我们将演绎什么样的故事?我是否还要将她视为我的妻?
我与琳琅,终究只是一段网上故事,于她是“一网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于我却是“情到深处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我们的故事,注定了没有结局,只有误人误己。
那晚九点,我终于又一次在自己家的电脑上了网,给玉琳琅发了最后一封E-mail:“琳琅,我们离婚吧。”
关上电脑,妻子对我张开怀抱:“怀迎你回到现实世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