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附近民宅,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
四下已无人敢居住。
附近景色并无特殊之处,苇帘、犬矢来、暖帘,以及屋瓦等等,和其他地方的都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整个风景还真是阴森森的,给人一种置身他界的感觉。此时风已平息,空气沉闷,连蝉鸣都己停止,夏夜郁热的空气教人喘不过气来一天色亦已渐渐昏暗。
气氛颇为凝重。
这儿的黑夜也似乎降临得较其他地方早。
这下——就在那头。
尸体出现了。
那东西怎么看都是具尸体。浑身皮肤发紫溃烂,上头苍蝇群集。仔细一看,嘴角眼角黏膜处均有蛆虫爬来爬去,并有白浊的黏液垂流。当然,那具尸体是一动也不动。
她的颈部缠着一条粗绳子,绑有绳子的皮肤颜色更黑,脖子也不自然地扭曲。她的双眼浑浊,半张的嘴里一片漆黑,嘴里完全没有气息。
况且她还是臭气冲天,任谁看了都要覆眼捣鼻,尽迷离开。
四个半刻钟。
她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最后,夜色逐渐笼罩尸体。不,或许是从尸体内涌现的黑暗,伴随尸臭往周遭扩散吧。
接下来——人鬼难分的逢魔刻来临。
四下鸦雀无声。只有一种低沉的声音从岔路口的方向传来,仿佛是小仓山的亡魂们开始蠢蠢欲动。
突然。
出现了一个人影。
只见他步履蹒跚——
那人影仿佛一个酪酊醉汉,踉踉舱舱地朝尸体走去。走到尸体边,人影便站住不动了。
隐约可见此人腰上挂着一支长长的东西,看样子来者是个武士。
武士在尸体旁跪了下来,仿佛在磕头似的低下了头。
他是在忏悔,还是受到过度惊吓站不起来?——似乎两者皆非。
那武士——正在使劲吸气。
仿佛正在享受这股尸臭,吸得非常起劲。
这景象十分不寻常。这可是稍稍靠近就会令人恶心的恶臭呀。
后来,武士开始呜咽了起来。
但这呜咽声听起来——似乎并非出自哀伤。
那男人——似乎反而很高兴。
阿——阿绢。阿绢。
你——你曾经说过要——
我对你的心意是永远不会变的。
不管你变得再臭再烂,我——
我——
我都不会忘了你。
钤。
此时响起一声铃声。
那武士吓得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白影在昏暗的岔路口浮现——一个白衣男子正站在那里。
此人正是头裹行者头巾,胸前挂着偈箱的御行又市。
“施主如此深爱她?——”
又市问道。
“——施主您——是不是深爱着她?”
“你,你是谁?——”
“贫僧是个居住在彼岸与此岸边境,往来于冥府与人间化缘的御行。”
“你——你是个御行?”
“是的。今晚阿绢又现身了。施主您——也是有罪之人啊。”
“阿绢啊,阿绢咽,”武士低声喊着,脸紧贴着裹尸的帷子。
“我是如此爱慕你,你却——”
“如此爱慕她?”
“阿绢她却说,我们俩身、身分不匹配。”
“她这么说并没错啊。武士和卖花女,身分的确是有天壤之别。”
“即使身分有别,但我们俩还都是人呀,而且还两情相悦。即使无法结为连理,只要彼此恩爱体贴,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阿绢却说,男人对女人总是不怀好意。”
“她大概认为,施主只是贪图她的美色吧?”
“也许是吧。她曾经告诉我,很感谢我对她的关怀,但她并不喜欢逢场做戏,不想被男人玩弄。但我是如此爱慕她——”
“可是,可是——”武士的脸颊贴向腐尸,上头的苍蝇全都飞了起来。
“阿绢,你看,我是真心诚意的。我如此真诚,你了解了吗?阿绢,你了解了吗?阿绢啊。”
“阿绢她——是不是想学习上古的檀林皇后,以自己的身体让世人悟道?”
“不是的,他不是要让什么人悟道。阿绢是因为怀疑我才这么做的,好让容易为女色所惑的我清醒。其实我不好色,我不是这种人。阿绢,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这下你应该可以了解了吧?我——”
武士开始吸吮起尸体上的尸水。
“我是认真的,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的心都不会变的。这下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吧?可是,为什么我都说了这么多,阿绢你就是不肯相信?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可是,如今你应该了解了吧?——”
“这种事并不是要相信就能相信的。恐怕施主也曾怀疑过自己吧?”
“是啊。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我也曾想过,诚如檀林皇后的故事所指,人如果能了解世间无常,就会抛弃一切执念。只是——这件事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的。确实,世间无常,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东西是永远不变的。然而——人的心可不一样。御行大爷——”
武士抬起沾满尸水与蛆虫的脸,望向御行。
“真不巧,贫僧碰巧是个不具备人心之人——”
因此施主这番话贫僧实在听不懂,白衣男子说道。
“我指的是信念、真理、理想,这些无形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是这样吗?”
“应该是的。当然,诸相无常乃真理之一,色即是空亦是真理。不过,当你说万物皆空时,皆空这个道理本身就是不变的。同理,情爱思慕之念——不也是不变的吗?——”
“真不巧。贫僧一出生就没爹没娘、无家可归;这道理,贫僧实在听不懂。”
“你哪能了解,你哪能了解呀——”武士呢喃道,缓缓站起身来。
“其实一开始我也曾怀疑,然而——然而……”
“是因为——施主对亡妻的思念?”御行问道。
“没错。我深深地——爱着吾妻。真的很爱她,打从心底深深爱她,至今不变。没错,即使吾妻已死,我对她的爱还是不变。由于深感此留恋、执着——我才——”
“想来个自我考验?”
御行静静地说道。
武士点了点头。
“没错,我决定考验自己。首先,我想确定的是,我喜欢、幢憬的到底是什么?若我只是喜欢吾妻的体态动作——那么一旦她过世,此情理应断绝。若我只是钟意其外貌——待她身体腐烂,我就会掉头而去。若只是魂魄受其勾引,她过世后我一定就会忘了她。可是——”
“可是——施主您……”
哈哈哈——武士笑了起来。
“结果不论经过多久,我对她的思念完全不减。所以——我可以确定我的爱乃如假包换,是真正深爱着吾妻的。”
“可是——在这过程中,施主就开始畏惧了吧?”
御行往前踏一步。
“因此——”
“因此什么?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施主是个罪人。”
“什么?”
御行摇动起手中的摇钤。
武士蹒跚地站起身来,摆出警戒的姿势。
“你看那些沉溺于酒色的男人,只把女人当作泄欲的道具。他们沉迷美色,以美丑判断人的价值,这哪是身为人应有的作为?这哪里符合人伦?难道生得丑的注定卑贱?贫穷的人注定卑贱?难道人与人的关系,只能靠这些表面的,易变的东西维系?这是不对的。”
“或许真的不对。”
“当然不对——”武士又说:
“所以,即便吾妻遗体彻底腐烂,化为一堆白骨,我对她的思念也不会改变,她是生是死也完全不重要。我对她的心意是纯粹的、真实的。因为了证明此事,我才三度,甚至四度——”
“施主这么做太任性了。”
“你说什么——”
武士伸手握向配刀。
但御行依旧摇着钤,往前踏出几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笑我和吾妻的感情?竟敢侮蔑我与阿绢的结合?”
“贫僧没这个意思,”御行回答,接着又说道:
“人与人的关系只有活着时存在,人一死,这种关系就断绝了。”
“你——你说什么?”
“死人乃物非人,所以会腐烂。尸体与垃圾粪土无异,不过是不净的东西。人死了既无魂魄,亦无心智。当然,诚如大爷所言,生死仅一线之隔,美丑、男女之差异亦是微不足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施主可听说过黄泉津比良坂的故事?”
御行间道。
“——也就是伊邪那美神于产下火神时驾崩,伊邪那岐神欲见其妻,而追往黄泉国的故事。”
“这我知道——”
武士弯下腰,说道:
“——我当然知道。古神伊邪那岐认为两人开国大业末竞,因此进入冥界,劝说伊邪那美一起回阳闾。不料他看到伊邪那美尸身蛆虫满布,更有雷鸣吼发,其头有大雷居,其胸有火雷居,其腹有黑雷居,下阴者有折雷居,于左手者居若雷,于右手者居土雷,于左足者居鸣雷,于右足者居伏雷——于此并有八大雷神绕缠其身。伊邪那岐视此状而见畏逃还——是这个故事吧?”
“没错。伊邪那美见其夫如此胆小,愤怒不已,即命黄泉津丑女、黄泉军、八柱雷神等追捕伊邪那岐。伊邪那岐为了躲避黄泉军追杀,只好逃到黄泉津比良坂这阴阳交界之处,并将巨大的于引之石推到黄泉津比良坂,封住黄泉国之出口。这是个古代神话。倒是,大爷……”
御行大声问道:
“施工可知道——伊邪那岐神为何要逃回去?”
“哼——”
武士嗤笑道:
“那是因为伊邪那岐对其妻之爱不真。即便妻子身上长满蛆虫,个性完全改变,但妻子终究是妻子。但伊邪那岐过度执着外表——因而对其妻产生厌恶。话说回来,他逃回去的情节虽是人的想像,但神终究不该做这种事。至于我——”
武士再度转身背对御行,伸手轻轻抚摸起覆盖在尸体上的蓬发。
“我——是不会像那样变心的。”
“真的吗?”
“你胆敢质疑我?”
武士紧紧将尸体抱起。
“我真的深爱着她。即使她已是这副模样,我仍然深爱着她。”
“那不过是施主的妄念。”
“你?你说什么——”
武士的脸颊贴向黏答答的腐尸,狠狠地瞪着御行。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具尸体不过是个东西。你如此拘泥于物质,不是妄执是什么?死者都已经——”
“不在人世了。”御行说道。
“不,她还在这里!这是阿绢。这并非什么物质,她就是阿绢。即便她已腐朽臭烂,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是阿绢。你可别拿魂魄才是人真正的面貌这类话来狡辩呀,我可不想听这类胡说八道。即便魂魄已经飞散,她足阿绢这点是绝不会改变的。我不会上当。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太愚蠢了,真是太愚蠢了——”御行嗤笑道:
“人是没有魂魄的!”
“什么!”
“更何况,根本没有冥界这种东西。”
钤。
又响起一阵铃响。
“没、没有吗?”
“活着的身体是有魂魄。只有活在世上的人心中——才有冥府。因此——一个人必须尽快把亡者送往心中,否则生死之界将会混淆。而所谓千引之石,就是隔开现世与您内心之间的岩石。如果您任性地搬走这块石头——您就只会迷失方向。然后,如果你执意要通过黄泉津比良坂,就连你那些女人也会受不了。”
“你、你说的我听、听不懂。”
“死者如今只存在于您内心之中,无法再回到现世。因此,你必须把尸体当物质看待,方才得体。”
“可、可是我——我就是眷恋这尸体,想讨厌它都没办法。”
“没必要讨厌它呀。”
御行语气严厉地说道:
“伊邪那岐神之所以逃离黄泉国——并不是因为其妻太丑令他嫌恶。”
“那,那么——他为什么要……”
武士语带颤抖地问道。
“伊邪那岐神是——由于被追捕而逃离的。由于他打破禁忌,触怒了亡妻——伊邪那美神。”
“触、触怒?”
“没错。生气的是——自己的丑相被瞧见的伊邪那美神。”
“为,为什么——”
“因为她事前已交代过伊邪那岐神别来看,但他还是来了。”
“叫他别来看?”
“人——只有活着才叫人。神亦是如此,死后若不能好好送他一程,是会冒犯到他的。毕竟死者——也有尊严。大爷,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丑相被人瞧见。看到尸首日趋腐烂,最难过的想必就是死者自身。而此时死者最不希望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的,就是死者打从心匠喜欢的人——那就是您了。”
“不,你胡说八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
“大爷,您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再怎么任性也该有个限度。不论阿绢、志津乃还是尊夫人——如今全都是悲愤不已!”
“胡、胡说!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我没有骗你——”御行把钤铛凑向武士面前。
“若认为我是胡说八道,你不妨自己问问看。”
“问问看?”
武士一张脸依旧面对着御行,只将视线缓缓往尸骸上移。
此时腐烂的女尸睁开了白眼,腐烂的嘴唇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只听到她说出一句话——
“妾身已颜面尽失……”
“哇!”
武士睁大了双眼。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御行奉为——”
钤。
铃声响起时,尖叫声已然停止。武士就在腐尸旁——
切腹自尽了。
此时,岔路口已完全为黑暗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