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的阳光爬过最高的黑鸦山,照到了驴园的饲棚顶子上;当第一声驴儿的哞叫和鸡鸣相合,史家村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这个特殊的地方夏秋草长、冬春风急,只长草不长苗,过去这里是典型难养人的穷山恶水,说是上天惩罚这里匪患多。不料世移时易,上天的惩罚却成了老天的恩赐,几乎连人工也不需要的天然草场成了养殖业的聚宝盆,在未建饲棚以前,大部分的养殖户每天就是把驴群赶出圈,只待傍晚一声哨子,吃得肚圆溜滚的驴儿就奔回圈了。
不过物极必反,饲养量的扩大带来的副作用也不容小觑,大清早,史宝英骑着马沿着谷岸边走了二十几里,所过之处每每让她有点蹙眉,不少地方被驴儿啃得已经裸出了岩面和土层,那是养殖密度过高,草根也被啃了的缘故;往北龙岗村以前草场最肥美的草驴坡有股甘冽的山泉,因为植被破坏的原因也只剩下湿湿的一片岩土。回返的途中,几群被放养出来的种驹在抢着秋季所剩不多的饲草,不少吃不上的,拱着蹭着就到树林里乱啃去了。
骑着马进树林里转了一圈,把啃树苗的驹儿赶出来,得儿得儿的马儿小步回返着,史宝英的心里却是不那么轻快,驴群扩大了几倍,环境和饲草不堪重负的迹像越来越明显了,而相反的是,驴肉市场需求有增无减,这样下去的后果史宝英清楚,会把这儿变成一片垃圾场、变成一片荒山石头窝、变化真正的不毛之地。
沿路飞奔着,驾……驾的脆声渐渐加速了,一骑一人,迎着初升的朝阳奔向史家村,那飒爽的英姿总是让早起赶驴的剽悍爷们看得眼热不已,在这个小地方,美女的标准是膀大能干活、腰圆能下仔,史宝英无疑是美女中的极品,回头率极高。
马直奔到村边饲棚,下马扔给史根娃,问着今天屠宰几头,那憨大个的根娃伸了个巴掌,五头。又问单勇来了没有,根娃却说还得一会儿,像是有事,史宝英急匆匆地走了,到村头看了看,惯于早起遛弯的老爹一般这个时候都会沿着饲棚瞅一圈,再到屠宰场看看,偶尔兴起,还会亲自操刀来一把年轻时学的整剥驴皮的手艺。
“爸……爸……”
史宝英喊着,看着父亲从屠宰场出来了,满头花白头发和胡子密密匝匝分不清彼此,正豪爽地和一干后生说着剥驴皮绝技的史保全迎着闺女上来了,笑着问:“咋啦,宝英,大清早有啥不高兴的。”
“我沿着后河、龙岗走了一圈,今年的青贮料肯定要有问题了,不少地方被啃得根都不剩了。”史宝英道着,父女俩随意地走着,史老爷子对这事也多有犯愁,想了想,难为地抹了把胡子,概叹地道着:“看来这放养的要减少了,再建几个饲棚吧。一说挣钱,都红眼咧,怕是停不下来呀。”
“爸,可再这样,连驴园都得给毁了,驴园靠的是什么,就是这儿的环境和天然草场,乡里的农技员来看过了,他说土壤沙漠化后,三五十年都恢复不过来。”史宝英道着,走过粗放的那段经历,不得不重视科学这玩意了,有些规律你还不得不服从,比如今年的放养群育肥整体比往年要长三十多天,吃不饱的话再回饲棚催肥,那就费功夫了。
这话听得史保全点点头,叹了口气。摆着手,示意着回家吃早饭去,这其中的难为女儿也知道点,一家发财,百家跟风,这个蔚然成风可不是刹得住的,而这些话却是和乡里乡亲解释不成的,总不能让乡里乡亲说光顾你史家发财,不管大家死活吧。
走了若干步,到了门口,史保全又想起什么来似的,回头看了眼屠宰场,狐疑地问着闺女道:“宝英,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没告诉我?”
“什么事呀?”
“就那……屠宰场的可加量了。”
“这个我正要告诉您呢。”
“我看了,又是单勇吧,这娃邪门了,快四年了,每月一两回,一回只出一二百斤,这几个月倒好,每天都出二三百斤,我就弄不清他是干啥的。”
“是这样啊,爸,他毕业了呗,专门做起贩驴肉的生意了。”
“真是脱裤放屁,早干啥去咧。”
老爷子几分不屑,闺女笑了笑,正要解释什么的功夫,老爷子眉头一蹙疑惑地看着闺女问:“他都卖给那了,自己开饭店了?”
“没有,批发给熟肉摊点了,还有饭店送的,他在市里门路挺广,现在又有车了,一般一天来回,最迟不超过两天,今天就该来了。”史宝英解释道,看着父亲愣着想什么,又是小心翼翼地道着:“前几天我跟单勇谈了谈,他说搞个自有销售渠道,把一部分养殖往外迁移,带动周边乡镇搞放养,多少也有点道理……爸,要不……”
看着父亲的脸色说话,不过此时父亲的脸上阴晴不定,让史宝英心里没把握了,半晌史老爷子不见表情地说了句:“来了让他来见我。”
一句,拂袖而去,搞得史宝英讪然站在当地,可不知道这话哪里又拂了老父的意思。
※※※
嘀嘀的喇叭声响起的时候,屠宰场里的根娃、老柱、三孩、大彪都知道是老客户单勇来了,进门的单勇打着招呼,提了一件啤酒,放到宰案上,这玩意给史家村的爷们基本也就是饮料的水平,年纪大的老柱客气道着:“哎呀,这娃,来就来吧,还老拿东西。”
“客气啥嘛,柱叔,再客气不叫你叔了啊。出锅了没有?今天我要五百斤啊。”单勇道着,那边正抹大秤的大彪回头看了看笑着道着:“还得一会儿,晌午就搁这儿吃吧。”
“说好了,不喝酒啊,还开车呢。”单勇提前打着预防针,再看一米九高的根娃,没来由地想起和雷大鹏拼酒的事,那阵势单勇估计自己应付不下场来,这都过去多少时间了,根娃还念念不忘那个赢了他一头驴的死胖子,叫嚣着下回还要拼一场,说笑着坐下来,看了看能烹半头驴的大锅里,指头一杵,尝着汤味道,回头却赞许地对着几个里头最其貌不扬、四十郎当的史三孩说着:“三孩叔,就您这手艺真是没得说啊,怨不得世龙驴肉宴都用驴园的酱驴肉。”
“那是,德州的大厨每回来都想套走配方,老爷子说了啊,这是史家村的命根子,谁他马敢泄出去,先割了他那玩意当驴鞭煮。”大彪道着,引得几位爷们放肆地大笑着。
这位史三孩辈分上和史保全是堂兄,外人都知道史家的两宝,但这隐藏的一宝,不是村里人还真不知道,早年当过厨师、赶过驴车、熬过阿胶的史三孩一脸风尘之色,虽然说貌不起扬,不过在村里除了史老爷子,说话管事的还就数着他了,领着几个后生支撑着屠宰和卤坊的生意,说起潞州做驴肉的老坊老字号,驴园这儿也算是硕果仅存不多几家之一了。
每每说到这话时,屠宰场几位都笑眯眯地看着单勇,那意思是你甭想了。说起来单勇可是来这儿最多最勤的一位,潜意识里,就没那心思都要被人当成有那心思了。单勇笑了笑找了条凳子坐下说道:“别看我啊,我对配方还真没兴趣,就我这半吊子水平,一辈子成不了大厨了,你就给我,我也得当擦屁股纸扔了,这多好,你们做,我负责卖。哎,对了,三孩叔,我说找个人跟我一起干,成不成呀?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呀。路走顺了,以后咱们不能多出点货呀?卖肉可比卖整驴划算多了。”
这倒真是,加工越深、利润越高,谁也懂这理,说到此处,一脸皱纹的史三孩卷了根烟抽了口,半晌才蔫了吧叽说了句:“这事我不当家。”
一句听得单勇好不郁闷,你说有时候这儿的人横起来比驴还犟,可有时候蔫起来,愣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史三孩不吭声,就连想跟着单勇一块出去的大彪、根娃都不敢吭声了,看来村里的辈分、出身这个天然的等级制度不那么好打破,单勇也知道,这事史保全放个话就成,可偏偏让那头老倔驴说句话,不比说动这头眼前蔫驴容易多少。
一般情况下,到这个话题上自然就岔开了,不过在爷们嘴里,除了生意,所说无非谁的媳妇奶子大,谁家的闺女面皮嫩之类的话题,这一点上,城里和乡下区别不大,甚至于单勇拿过雷大鹏的MP5给这些饥渴的爷们慰籍,还甭说挺管用,因为那玩意把他这个外来户和这群人的关系足足拉近了好几层。
正讨论着中西方那一类人鞭最耐操的话题时,有个探头探脑的家伙出现了,一看单勇乐了,直喊着:“姐夫,我爸正找着你呢,我看你车来,一想你就在这儿。”
一叫姐夫,这干爷们又是笑着单勇,单勇苦着脸道着:“宝贵,以后别叫姐夫行不?”
“嘿嘿,其他人当我姐夫,我看不上呢。”史宝贵进来了,这孩子刚过十三,那个子却是只比根娃和大彪矮,人高马大的一进来,却是咧笑着嘴小声问着单勇:“姐夫,你见我爸跟我爸说说,让我跟着你进城玩成不?进个城我爸都管得老死的,玩都不让去玩。”
“我做生意,哪有时间玩?”单勇推拒道,有点怕这个便宜小舅子了,但凡见面,总有新花样,一样不满足,缠着你不走,这不,拉着不松口的单勇求着:“你跟我爸说说呗。”
“好好……不过我估计说服不了你爸。”单勇道着,门口却是已经听到史宝英在喊弟弟单勇在不在,小宝贵直拉着单勇出去了,身后不知道爷们开着什么玩笑,哄笑了一堂。
又见面了,这回见面让单勇眼睛滞了下,扎着马刷子的史宝英站在屠宰场不远的空地上,短襟上衣、马裤高靴,手里提着牛筋编的鞭子,咋看咋剽悍,即便这几个月把头发留长了,也没增添哪怕一点妩媚之气,看着两人出去,一挥鞭子瞪着眼训着弟弟:“去一边玩去,别缠着单勇。”
“还没过门的,都不认娘家兄弟了。”史宝贵翻着眼说了句,姐姐抽着马鞭上来了,那野小子撒腿就跑,远远地还骂了句什么,不过看样是有点畏惧这位姐姐,史宝英回头却是不好意思地道着:“以后他再缠你玩,甭理他,这孩子让我妈惯坏了。”
“玩是天性,也不就全都是坏事。”单勇笑着,给了史宝英一个示好的笑容。
说实话,对这位剽悍姐,除了尊敬就是有那么点畏惧,而且,即便就以单勇的眼光也不怎么看得出人家有倾心的意思,每每这宝贵那小子人前叫姐夫总让他担心红个脸把关系搞僵。
好在看样人家不介意那事,直邀着单勇走着,单勇却是小心翼翼地问着:“你爸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把那天咱俩聊得跟我爸提了提。他好像并不高兴。”史宝英道,有点看不懂父亲的坚持囿于史家村这个弹丸之地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一说,单勇也有点懊丧,以史家村为首的驴园前后七八个村单勇在大学的四年间走遍了,了解得也很清楚,有点设想琢磨了几年了,要是那位当家的一点也不看好,基本自己的想法就没有可能实现的机会了。
都不多言,走得很快,进了史家的大院子,正拍打着院子里挂着的驴皮的史大娘笑着和单勇打了个招呼,那眼神眯着打量着单勇,让单勇老不自在了。直跟着史宝英进了偏房,还是那层二层小楼,上楼时候,几乎和初次见面的光景雷同,端着大叶茶、抽着手卷烟,盘着腿的史老爷子坐在繁体“驴”字之前,一伸手请坐的样子,自顾自地喝着茶。
对了,稍有不同了,旁边多了一张条凳,单勇小心翼翼地坐下,那老爷子“啪”声放下大缸,笑着说着:“还不到晌午光景,趁着功夫咱喷喷……刚刚翻了翻你出的货的账,吓了我一跳啊,你这四个月快赶上四年出的货了,一万多斤肉……我说勇娃,你咋个这么日怪涅?给你机会干,你不干,回头吧,又干得人拿不住手。”
喷喷,聊聊的意思;日怪,这土话里就是邪门、奇怪的意思。也是史老爷子对单勇的首次评价,似乎很出乎他的意料,单勇笑笑道:“您上次嫌我出得少,怎么,这次又嫌太多了?”
“那倒不是吧,只是有点想不通。”
史老爷子像有什么心事,掩饰似地说了句,而单勇也很满意这种蚂蚁搬家的方式给史老爷子造成的震撼,其实驴园的精粹还在卤坊那锅秘而不宣的酱肉上,连单勇也奇怪史家村出货为什么仅限于那个小小的卤坊而不扩大,这种肉食到手,不管你烹、调、煎、炸、煮,都是美味,虽然比不上那些名闻瑕迩的全驴宴,可这类大众美食,而恰恰也是这种作工粗砺、可以千变万化的美食需求量更大,单勇从上学开始进货,不少开支就拜这个卤坊所赐了。
看来是各有心思了,史老爷子眼睛骨碌碌转着,估计这个时候要重新审视单勇了,原本以为这家伙是来偷养殖经的,可试过了,不是;之后又以为这家伙是谋驴园的酱肉配方来的,也试过了,不是,让他去卤坊干活都不去;甚至于史保全不介意试试是不是冲自己闺女来的,那更不是。
理论上,有所图时,肯定要低眉顺眼讨好主家,可面前这小伙没有见面点头哈腰的辞色,而且很张扬,从这种张扬的出货方式史保全就看得出来。审视了几眼,单刀直入地问着单勇道:“单勇,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们这有点文化的肚子里弯弯道道多,我老史是个粗人,来不了这调调,你就直说,想干啥吧?”
“您是指……”单勇不确定地问。
老史狐疑问着:“我也不打马虎眼,能哄了别人哄不了你,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潞州十大宴排头三甲的世龙驴肉宴根子就在驴园,第一个做出驴肉大宴的厨师就叫史世龙,不过这是先人留下史家村老少的糊口本事,你不姓史,拿不走;就即便你拿得走,几千史姓人得视你为敌。”
这一点,单勇早思忖过了,笑着摇了摇头道:“潞州有句俗话叫两不惹,一不惹西街回回、二不惹驴园山匪,您就放桌上,我也不敢拿走呀。”
这话听得,史保全父女俩得意中又有几分不悦之意,史宝英剜了单勇一眼,可没想到平时乖巧的单勇怎么敢在说一不二的老爹面前放肆,而且这放肆似乎老爷子并不介意似的,转着话题又一指账本道:“知道就好……我看这几个月的销售了,你卖得可是不少啊,我这个老卤坊只供应市里驴肉香、味源、潞州大酒店和几家老字号,都是订货,而且卖得都是高价,你把这好东西可是贱卖了啊。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你这是要砸大家的饭碗,再这么干,我还真得砸你的饭碗。”
这才是中心问题,食材进了酒店那是论份算,一盘不过二三两,便宜也得三四十块,因为食材好做工细的缘故,保持了几家老字号的高利润。而批发给肉食摊,那是论斤的,一斤零售和批发相差不过三五块钱,理论上这么低的差价弥补不了四十多公里的运输和销售成本,更何况还可能存在的积压和损耗问题,销售少无伤大雅,以史保全的估计,单勇这个量大不了,可偏偏他在这么低的差价中间还扩大了盘子,而且看样还赚到了钱,到这个时候,史保全不得不考虑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了。
而且,史保全怎么看,也看不出单勇的心思究竟在哪儿,难道就为了辛辛苦苦挣这么点差价,不像。
似乎到了摊开底牌的时候了,不经意间,史宝英的腿在桌子下悄悄碰了碰单勇,两人的目光想视,似乎此事已经私底下已经商量过了,这个小动作没瞒过人老成精的史保全,老爷子抿了口大叶茶,重重呸了口,吓了单勇和史宝英一跳,单勇抬眼时,那老头正不善地看着自己,定了定心神,单勇直说道:
“不是我砸大家的饭碗,是史老爷子您自己的饭碗都快不保了,难道您一点准备都不做?”
一言激得史老头噎了口茶,差点喷出来,混了几十年,搁驴园这地界那是说一不二,还是头回有个黄口小儿这么对他说话,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撂,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