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茧

穆小午被冻醒了,伸手去抓被子时,却发现那层厚实的锦被被自己好好地裹在身上,连脖颈处都扎得紧紧的,冷气根本灌不进来。

可她还是觉得冷,从里透出来的一股子阴冷,正顺着骨骼游窜到身体各处,散发出来的湿气洇得她浑身酸麻。

其实从来到贡布的那晚,她就已经感觉到这股子从肠胃里传出来的阴冷,只是那时,她以为自己是因为水土不服,吃了不和胃口的东西。可是现在,她发觉这股寒凉是无论用多少碗热茶姜汤都暖不过来的,相反,它似乎在自己肚子里生了根,不知被什么给养着,一点点壮大了起来。

“小午”旁边传来一声咕哝,穆小午裹着被子坐起来,看到赵子迈将身子蜷缩了起来,难耐地在榻上扭动着身子,“小午,肚子。”

穆小午心头一动,想起他昨日也说过肚子不舒服之类的话,于是赶紧问道,“子迈,肚子,很冷吗?”

赵子迈艰难地点点头,旋即又打了个寒战,“冷,好像装着个冰坨坨。”

穆小午眉心蹙起,手掌微微用力,掌心处顿时燃起一层淡蓝色的火苗。她的身体因为真火燃起舒坦了不少,可是用力的同时,她也感觉到自己的经脉像是被堵上了一部分,以至于火焰的流窜不是那么的通畅,要比平时多费了不少力气,才能勉强在掌心积蓄出这么一点细弱的火苗。

可是现在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果断的将被子扔在一边后,她将手掌贴在赵子迈的后心处,帮他把体内的寒气逼出去。

手掌下的身子瑟缩成一团,明明那么一个大个子,现在却像个小孩子,一个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小孩子。他在她手下哼哼唧唧,眉头时而蹙起,变成三条再青翠不过的远山,眼睛里亦有湿漉漉的泪光,散化成细碎的光斑,砸在穆小午柔软的心田。

她屏住气息,将所有的力气烙在掌心,烙在他的心口,终于,他把痛苦卸下了,舒眉展眼,眸子亮晶晶的,嘴角带着一抹笑痕。

“舒服了?”穆小午把赵子迈扶起来,他便挨着她乖乖坐着,点了点头,像一只饱餐了一顿后的大狗。

“你累了?”赵子迈看到穆小午轻喘着,脸色也有点苍白,心忽然被揪了一下,两只手便去捧她的下颌,对着那张脸仔仔细细看着,“你也不舒服是不是?”

他呼出的气息带着一点温热的潮湿,扑在脸上,有点痒,穆小午于是又露出一贯没心没肺的笑容,“被雨声吵了一晚,没睡好罢了。”

赵子迈还是有点不放心,抓过她冰凉的手掌放在自己两掌间摩挲,笨手笨脚,却真挚得惹人怜爱。

“子迈。”

“嗯?”

“等我们回去了,就把绮云轩好好地拾掇拾掇,前院种瓜果,后院种菜蔬,再养一窝兔子,让它们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在哪儿打洞在哪儿打洞,生它几十窝兔子兔孙好不好?”

“兔子把地里的东西都吃了,咱们吃什么?”

“咱们当然吃兔子呀,”她眯着眼睛笑,目光落在窗外被刚升起的太阳照得亮晶晶的水洼上,“它们吃咱们的菜,咱们吃它们的肉,不亏。”

说完,她又一次看向赵子迈,笑嘻嘻地把手抽出来,轻轻压了下他脑袋上一撮翘起来的头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赵子迈又一次抓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好整以暇地望她,长睫扑闪,像两只轻盈的蝴蝶,“小午在担心什么?”

“这个地方”她的眼睛中波澜乍起,微微一动,牵扯住对面人的心。

她压低了声音,“这个地方,和我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从前比这更凶险的情况也不是没遇到过,只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没来由地心慌,好像,”她轻咽了口唾沫,不知道后面这句话赵子迈是否能理解,“好像身处在一只大茧中,我自己扯着丝线,把我和你一层层越缠越紧,越是想挣扎,就陷得越深,越是想看明白,就越是看不明白”

赵子迈蹙着眉看他,白生生英俊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懵懂天真的神态,穆小午忽然觉得有些为难他了,连她自己都尚未想清楚的感觉,她怎么能强求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去理解。

“破茧成蝶,蝴蝶在茧中时,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外面是怎样的天高海阔,可是有一天它冲破束缚,就会知道,原来逆风翻盘,向阳而生,也并非它想象中这般困难重重。”

他兀自说出了一番大道理,说得很是流畅,没打一个磕绊,就像这句话很早就藏在他灵活的舌头下面,在最适当的时刻,他轻起唇舌,将它放了出来一般。

穆小午呆呆地望他,下一刻,身子一抖,倏地将脸凑近,目不转睛地看他的眼睛,努力想从里面寻找出一点赵子迈原本的影子。

京城中那个最矜贵的少年人,却胸怀一颗最悲悯的心,背负着最沉重的担子,这一刻,她忽然好想他,好想好想他。

“子迈,这话是谁教你的?”

声音里带着一点颤音,她多希望赵子迈挑起眉毛,像以前那般故作洒脱地一笑,冲她说一句,小午,我回来了。

可是他终究没有,赵子迈咧嘴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眉眼弯弯,“爹说的,他还说,我有一天,也会破茧成蝶,找到自己丢失的东西。”

穆小午的心沉了一下,那片闪烁的触手可得的阳光,现在又被阴影罩上,连一片最小的光斑都舍不得漏给她。

“一定会的,”她努力掩饰眼底的失望,嘴角向上扬起不正常的弧度,“一定会找到的。”

最后那几个字被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窗外,还未来得及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便又是一声嘶哑的叫喊,划破了潮湿的空气,刺入到娇软的耳鼓上。

“死人了”

“大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