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纸钱

周豫丰坐在桌边,看着阿玉将一筷子接一筷子的菜送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忍不住轻声道,“母亲,我只是出去了五六天,您怎么像五六年没见过儿子似的。”

阿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么几天就瘦了一圈,这么大的人了,还整日要为娘的为你操心。”

每逢周豫丰在家,阿玉便觉得腰板直了一些,她虽然身为大太太,但无论从样貌年龄还是性格学问上,都弱了那几个做小的一头,再加上周万中除了家事,基本上不到她房中去,所以哪怕平时极力拿出大太太的姿态,阿玉心中仍然是自卑的。

可是,她有儿子,而且还是周万中唯一的儿子。

风韵犹存的翠微也罢,娇憨单纯的秀荣也好,还是那刚过门半年读了几本书的双碧,都未曾怀上过周万中的种。所以周豫丰,成了阿玉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成就是要时刻拿出来炫耀给人看的,尤其在大家都齐聚一堂的时候,尤其在那个牙尖嘴利的翠微灰头土脸的时候。

阿玉的“成就”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给周万中敬了一杯酒,又把去镇子上采买药材的事宜一一汇报了,这才坐下身,目光轻轻一扫,落在离自己最近的那盘糟鱼上。

“这种做法倒是少见,”他说着夹了快鱼肉到自己堆得像小山一般的碟子上,“好像是东平州城那边的做法。”

“双碧你不就是东平人吗,家乡的菜式,多吃一点。”周万中一发话,盛鱼的盘子就被端到双碧跟前,四姨太起身做了个万福,又重新坐下来,也夹了块鱼肉到自己碟中。

翠微发出一声冷笑,“老爷偏心,只记得糟鱼是双碧爱吃的东西,怎么没看到那盘酒酿饼是夫人家乡的小吃呢。”

“既然你记得,那就伺候夫人吃一块。”周万中不愿在旁人面前驳了阿玉的面子,见她沉下脸,便轻声冲翠微说了一句。

“是是是,老爷不疼,我这个做妹妹的总是要尽心服侍的,否则姐姐还怎么在这个家中立足?”翠微今天受了委屈,脸蛋现在还肿着,嘴巴上自然是不饶人的。而且她吃准了一点,阿玉为了维持当家主母端庄大气的形象,是断不会在众人尤其是小辈下人面前冲自己发火的,她当然要趁这个机会扳回一局。

“姐姐,”她站起身,加了一块酒酿饼放进阿玉的碟中,“姐姐,心里苦的时候,吃点甜的会开心一点,姐姐年纪也大了,总憋着气,对身子骨可没什么益处。”

周万中瞪了翠微一眼,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好容易一家人凑齐吃个饭,你非得这个时候招她吗?

翠微冷笑着坐下了,她可不像阿玉那般,在周万中面前提着一万个小心,相反,她还敢时不时在他面前耍耍小性,撒娇淘气。她自信能拿捏得住周万中,这份自信是从入门以来,周万中对她七八年的独宠建立起来的,虽然他现在刚得了双碧,对那新姨娘热乎劲儿还没过,但是翠微就是有这个自信,她能拿捏得住他。

男人嘛,都一个样,你越顺着他们,他们就越觉得你无趣,可惜阿玉跟了周万中半辈子,都没能明白这个道理。

“姐姐,吃嘛,凉了就不好吃了。”翠微看着阿玉铁青的脸,心中愈发得意。

阿玉咬了一口酒酿饼,明明满心的酸涩,但还是要极力做出了然无事的样子,虽然她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这笑话他们看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看腻过。

“母亲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儿子送您回房歇息片刻。”周豫丰不忍阿玉受委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阿玉冲他摆摆手:她得撑着不是吗,再难都要撑着,不然,就着了那小贱人的道了。

于是,她又在酒酿饼上咬了一口,豆沙流了出来,绵软里带着一点韧劲,似是有什么东西夹在里面。阿玉觉得不对,嘴唇抿了几下,伸手到嘴巴里捻出一样物事。

是一枚纸钱,外圆内方,已经被豆沙染成了淡紫色,像一只眼睛似的,静静瞅着阿玉。

阿玉叫了一声,脸上佯装出来的平静成了过眼风烟,她捂住胸口,声音颤得连不成一句话,“怎么会有给给死人用的玩意儿?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周豫丰走上去揽住母亲的肩膀,刚要开口安慰,翠微便又轻声笑了一笑,“大太太真是命好,一盘子饼,偏偏吃了个有纸钱的”

这话说的,好像她已经忘了阿玉面前这块酒酿饼,是她亲手夹给她的。

可是话还没说完,她脸上忽然一疼,火辣辣的,比阿玉下午赏给她的那一巴掌还要重。翠微捂住脸,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恶狠狠抓住自己的肩膀的周万中。他打她?为了阿玉,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她?

“这纸钱是你放在里面的吗?”周万中把翠微当成一只麻袋似的摇来晃去,恨不得从她嘴巴里晃出几句实话来,“说,到底是不是?”

翠微没有哭,眼中的绝望静静地流泻蒸发,全部消失后,便不剩下些什么了。

“不是我做的。”她很奇怪自己可以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这七八年的陪伴和宠爱,不是假的,但是和有些事情比起来,却轻如鸿毛。

周万中松开了手,抒出一口气后,他才发现除了翠微,其他人都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自己,撞上他的眼睛后,他们又纷纷将目光收了回去,七零八落地飘向别处。

他们把他当成疯子了吧,这个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周家老爷,今天在看到饼中夹着的一枚纸钱的时候,变成了一个疯子。

周万中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不是没有劝慰过自己,即便在床上瘫了几天,他在强撑着爬起来的时候,还是告诉自己,那灵牌不过是什么人的恶作剧,等他抓出那个人,就会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冤魂索命这一档子荒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