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杨忠带着他的七套药锅主动请缨,走进了王府,来到了那已经病入膏肓的郑亲王身边。
郑亲王身上全是烂疮,像一朵朵破土而出的红花。
“是天花啊。”
杨忠坐诊出来,便钻进灶房,半日后,他大汗淋漓地端着一口紫色的药锅从里面出来,将锅中浓热的汤汁盛入碗中,亲自送到郑亲王床前。
喝下第一碗药,发出一身热汗,又昏睡了一夜的郑亲王,觉得神清气爽,身体似乎卸下了沉重的负担,是多日未有的轻快。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为郑亲王的病情烦忧了许久的先皇。先皇甚至在承诺的封赏外,又多加了京郊的几亩良田和宅院,甚至,还将太医院新得的龙骨都赏给了杨忠。杨忠也不负所托,又拿出另外一套墨绿色的药锅,熬制出了第二碗汤药。
那药就像有神力一般,郑亲王服下后,不出一个时辰,竟然已经能够进食,甚至开始下床走动,可是要知道就在一天前,他还以为自己只能被血污沤死在身下的床榻上。
杨忠于是又熬出了第三碗药,这次,他用的是那套铁锈红的药锅,七只轮流熬制,出的是一碗像阳光一般黄灿灿的汤药。
可是,就在他准备将这碗要呈上的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他自称是民间的大夫,名唤高怀仁,听说郑亲王身患奇病,所以前来一探。郑亲王的身体在杨忠几碗汤药的作用下已经大好了,所以王府的人自是不让他进来,可是杨忠偶尔看到了在府前和护卫争执的高怀仁,便让人放他进来了。用杨忠的话说,医者不应该闭目塞听,如果高怀仁开出的方子确实优于自己的,他愿意让贤。
而面对杨忠的大度,高怀仁只是冷笑了两声,而且,在为郑亲王诊病后,他开出了一张与杨忠完全不同的方子,没有一味药是一样的,甚至连药性都是截然相反的,简直像是在故意找茬。
亲王府的人自是不信他的,毕竟杨忠的药已经见了效,可那高怀仁却是个执拗的人,在被护卫们赶出去后,他不但没有识趣地离开,还在亲王府门前将杨忠大骂了一通,说他是杀人犯,还说他为了功名利禄连为医的风骨都丢弃了。
彼时郑亲王已经喝下了第三碗汤药,高热尽数退去,连身上的烂疮都已经开始结痂,正拉着杨忠的手千恩万谢的时候,听到下人们说那高怀仁在门外破口大骂,于是不忍恩人受气,便命人将高怀仁捉进门来,痛打了五十大板才放出去。
五十大板,骨头应该都碎了吧。
高怀仁被拖出去时,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可是他口中却仍然念叨着一句话,“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
高怀仁被家人拉回去后,没几日就死了,而就在高怀仁死的那一天,已经基本痊愈的郑亲王忽然昏倒在王府中,人事不省,于当天夜里撒手人寰。
郑亲王危重之时,亲王府的人不是没有去找过杨忠,可是到了杨家他们却全都傻眼了,因为杨忠早已携眷潜逃,像是早就预料到了结局一般。
杨当然忠就是周万中,他犯了重罪,所以改名换姓,仓皇离京,一逃就是十七年。
“杨忠也知道自己的方子错了,只是当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只是可怜了那高怀仁,明明医术胜人一筹,却为了救人,落得这么一个惨死的下场。”
穆小午眼睛中浮上一层光,“可我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天花不算是罕见之症,为何太医院那么多人都治不好郑亲王的病呢?”
“爹说,世伯的病不是天花,而叫不可说。”赵子迈一脸无辜天真,“世上还有这种怪病,好生奇怪。”
穆小午凝神想了一会儿,脸上忽然一红,全都明白了:郑亲王染上的是滋生于花街柳巷八大胡同的那种怪病。朝廷禁娼,而士大夫甚至皇族自明代就好狎优,蓄养家班。这些徽班弟子被称为“兔子”或“小唱”,每当华月照天,银筝拥夜,家有愁春,巷无闲火。
而郑亲王,也流连于莺千燕万中,泪随清歌并落,学语东风不觉。
当然,那怪病的症状虽然和天花相似,但太医院那些精明的太医们并非诊断不出来,只是无法如实将此病告知先皇,给皇室脸上抹黑,所以即便冒着贬官流放的风险,也只能万般无奈地说一句“下官无能。”
可是难道只有杨忠一人以为郑亲王患的是天花,所以才按照天花的治法将他治死了?
不可能,他何至于冒着灭族的风险去做这样一件傻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看出了郑亲王得的是不能说出口的病症,也按照此病的方子来给他治疗了,只是,那病甚是凶险,所以即便他使劲浑身解数,终究还是回天乏力。
但他又为何要像预料到了结局一般,提前逃走呢?穆小午沉吟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是高怀仁,高怀仁告诉杨忠依他的方子治下去,郑亲王只能是死路一条,杨忠知道他是对的,却不能再走回头路,所以从亲王府回家后,就连夜携眷逃了。
可是,还是有一点说不通啊,杨忠身为太医院的医士,七套药锅的继承人,为何会随随便便就听信了一个民间大夫的话?
穆小午想不明白,仰头看向那灰不灰蓝不蓝的天空,静静地发了好一会子呆,直到她听到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院门前经过,才恍然回过神来,走到院门处朝外面观瞧。
一个颀长的身影正顺着甬道向内院的方向去了,那人手里提着一只皮箱,看背影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周家又来客人了吗?”
穆小午看着男人的背影,自顾自咕哝了一句,可是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曹云略显得有些激动的声音,“少爷,少爷您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