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折磨

林间雨雾弥漫,一株株参天大树高耸不见其端,水洼随处可见,月光从枝丫的缝隙间穿插而入,落在一块块深浅不一的水洼上,将它们装点成一片片白玉盘,莹碧生辉。

大约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穆小午身上已经生出了几层热汗,将衣裤都浸透了,再加上林中的蚊虫仿佛要给被她扎死的那只蚊子报仇似的,在她露出来的肌肤上留下了数个又疼又痒的大包,她的怒气简直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人的缺陷和弱点这么多,怎么乌那从来没告诉她呢?穆小午在心里将那老和尚翻来覆去地骂了几百遍后,终于,看到了那座枝叶掩映下的小小的木屋。

真腊的屋子都是“长脚”的,这里蛇虫鼠蚁甚多,且四季潮热,若平地建屋,就真的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所以屋子下面都要用四根柱子支撑,人栖居的房子架在四柱之上,方能防潮防虫。

这样的屋子,和她以前见过的那些高门大院比起来,未免显得有些寒酸。可是面前这座木屋,简直用“寒酸”二字都不足以形容,甚至,它都不能称得上是一间屋子,而更像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棚子,因为它的四面“墙”和“屋顶”都是用茅草编成的,稍微有点风,便能被刮下几根草,若是风大一点,整座屋子都能给掀翻吹走。

这就是阿恩住的地方,一个比牲口棚好不了多少的安身处。

可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吗?穆小午心里嘀咕着,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呻吟,从那间茅草棚中传出来,夹杂在树叶的呜鸣中,像蚊子哼哼似的。

穆小午压低脚步声,跑到高脚屋前面,利索地翻身上去,将眼睛贴近墙上的一条缝隙。她看到了一个女人,侧卧在地上一块平铺开的黑布上,半眯着眼睛,随着呼吸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仿佛进气出气于她而言,都是一种难言的痛苦。

女人瘦得没肉了,只被一层皮包裹着,骨骼便显山露水地凸了出来,可她的胸脯却很饱满,与她嶙峋的身材相比,显得有些怪异。

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她是个美人胚子。穆小午想起阿恩那张不落俗尘的脸,忽然明白他的美是传承自哪里了。

女人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皮子微微抬起,朝穆小午的方向望了过来,她的眸子里明明没有光彩,却似乎能一下子看到人的心底。所以穆小午不自觉躲闪了一下,轻手轻脚挪到一旁,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确定那女人并未发现自己,才慢慢绕到房子后面去。

这一定就是阿恩的姆妈了,他们一病一小,在这林间小屋里相依为命。不,或者说,他们是不得不蜗居于此,从安实对这对母子的态度来看,他们是游离在人群边缘的人,是被排斥被孤立的人。

为何会这样?穆小午心中多少有了答案:妖怪是可怕的,那么,能轻易除掉妖怪的人,难道,就不会被其他人忌惮吗?所以那日在圆明园,她才要将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如此,才不会给自己,给龚明珠招来麻烦。

可是阿恩还远未到懂得藏起锋芒的年纪,他的母亲又是这样一副不顶事的样子,因此他被人排斥,也是在情理之中。

正兀自胡想着,前方的雨林中忽然响起一声啼叫,虚弱无力,但穆小午却一下子辨认了出来。她半眯起眼睛,口中冷哼一声,便翻身跃到地上,然后在一株株苍天古木的掩映下,朝声音的来源处小跑过去。

跑了二三十步,她放缓了脚步,低伏着身子潜到一株榕树后,小心翼翼朝前方探出半边脸。

月光照亮了十余尺外那个倒挂在树上的暗影:孔雀的脖子被挂在最低的一根枝丫上,脑袋和尾羽朝两边垂下,它现在早没了威风凛凛的模样,比一只被待宰的鸭子好不到哪里去,连那一身绚烂的羽毛都黯淡了,杂乱无章地垂在地上,像一把破旧的扫帚。

不过穆小午的注意力并不在它的身上,妖怪她见得多了,可是如她一般的能杀妖能降魔的人物,倒是难能遇到一个。更何况,还是个身子都没长成的小孩子。

现在,那如花似玉的小男孩正站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对准孔雀的下腹,没有丝毫犹豫,便直直地捅了进去。

孔雀的身体抖了一下,喷出来的血洒在穆小午脚下的杂草上,被月光一照,灿如宝石。

阿恩看着那个还在喷血的伤口,眼睛眨巴了一下后,将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后,他嘴角微绷了一下,手朝外面猛地一拽。

喷涌而出鲜血洒得他满头满脸皆是,原来再出尘的脸孔,被鲜血装点后,都会变得骇人。穆小午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她看见阿恩摊开的手掌上,有一颗圆如鸡卵的东西。

“孔雀胆”她的心动了一下:他为何不干脆利落地杀掉孔雀,却要用尽手段来折磨它呢?孔雀现在还没有死透,但是已经不会叫了,它漆黑的眼珠子神采涣散,就像两颗毫无生气的石子,瞪视着穆小午藏身的那棵树。

穆小午从树后面走了出来,踩断了一根树枝时,终于引起阿恩的注意。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凛凛,抓着孔雀胆的那只手却朝后缩了一下。

“这畜生罪恶滔天,着实该杀,”穆小午看着阿恩布满血污的脸孔,似笑非笑地抿了一下嘴角,“可为了一只妖怪,污了自己的心,倒不值得。”

“传说中,孔雀王生有九胆,”阿恩脸上的惊恐忽然褪去了,唇角松弛下来,目光在穆小午的脸上落定不动,他现在又变成那个出尘不染的小男孩,眉眼舒展开,像两条涓涓细流,“我方才试过了,确实如此,如此甚好”

穆小午的后槽牙轻碰了一下,“活取孔雀胆,我到想听听,究竟是怎样个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