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子年五月初七,万事诸宜。
海边笼罩着薄薄的微雾,太阳还没有出来,海面上吹来的暖风,带着潮湿的凉意。
龚明珠肿着两个眼泡子,指挥下人们将一箱箱行礼朝船上搬,如此反复了几趟后,穆小午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拍他的肩,“您该不是把屋子拆了,连砖带瓦都装到箱子里了吧?”
听到女儿的声音,龚明珠又添了一层愁容,身子一抖,便要抱着女儿再哭上一场,却被穆小午捂住了嘴巴,“不吉利的,只不过分开一段日子,您老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不是咒我吗?”
闻言,龚明珠果断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哭声收回去,在脸上憋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得多的笑容来,“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乖,”穆小午将老头儿的脸上未干的泪痕擦掉,又在他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在家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说完,她就离了龚明珠,跟在家丁后面,顺着跳板朝船上走去。穆瘸子已经在上面等着她了,身旁站着赵子迈和宝田,赵子迈现在被两只抢食的海鸥吸引住了,歪着脑袋,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含着小孩子才有的好奇和笑意。看到穆小午上来,他却倏地垂下眼眸,稍顷,又将眼皮抬起一点,冲她微微一笑,“小午。”
穆小午走到他身旁,“要乘船出海了,子迈怕吗?”
赵子迈摇头,“爹说,那是他年轻时去过的地方,现在有小午陪我一起去,我不怕。”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呢,那是她的地盘,她曾在那里大杀四方,用气吞河山之勇,将一切邪魔鬼怪踩在脚下,现在不过是到自己家里转一圈罢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赵文安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他本来就要到威海卫去,所以便顺道送他们一程。经过龚明珠身边时,他听到被强压下去的抽噎声,便很是有些不解,“龚兄劝慰我的时候,不是说得头头是道的,怎么现在送自己的女儿,倒这般这般装腔作势起来?”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还要在船上和自己儿子共度几日,就故意在我面前炫耀。”龚明珠虽然伤心,嘴上功夫确实一点没落下。
赵文安十分无语,叹了口气便要朝船上走,可是步子还未踏出去,就听到身后的龚明珠叹了一声,“别的尚好说,只是现在海上战事愈来愈烈,事态瞬息万变,我怕他们他们有的去没得回,最后落得一个此生不得相见。”
赵文安心里像被扎了一下,回头看了那老头儿一眼,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话来安慰,于是只得旋过身,继续向前走,哪知龚明珠却又说话了,“玉成死后,我便没了在官场拼搏的心思,只想找个僻静处,和女儿养老归田,可是就这么点小小的心愿,都实现不了吗?”
“龚兄还敢想,敢梦,可叹老夫,连这个这个念头都不敢有,”赵文安看着天边的一朵云,它本来还聚成一团,现在被风一吹,便化成了丝丝缕缕的流云,像水一般散开了,“怕一旦有了,就会生出些妄念来,妄念多了,烦恼就跟着来了。”
龚明珠顿了一下,目光凝聚在前面前面那个带着几分寂寥的背影上,“赵大人重掌帅印,实乃我朝之幸,可是这沉重的担子后面,凝聚着多少不舍和无奈,明珠以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说完,他朝前一拱手,躬身行了一礼,“龚明珠代天下苍生,谢过赵大人。”
赵文安没有回头,喉咙中猛地一哽,眼睛便有了些许酸意,“龚兄,你说那年,若你我都没有被上面赏识,只守着方寸之地做一介小官,安于一隅,有儿女常伴身侧,是否是一件幸事呢?”
龚明珠没有回答,因为答案就在他和赵文安的心中。
“赵大人,保重。”
船上的日子过得很快,有的人因为新鲜,有的人则是出于珍惜。
眼看着再有两天就要到分别的日子了,赵文安心中的不舍愈发浓烈起来,恨不得每时每刻守在子迈身边,将他的一举一动全部刻在心里。
他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像秋千一般在心里忽升忽落,忐忑难安,却不敢宣之于口,就怕一说出去,坏事便成了真。可每逢这个时候,只要看到穆小午安然若素的样子,心头的不安就瞬间少了许多,他知道她会看护着子迈,用她的所有去守护他多舛的命运,若没有这个把握,她也不会执意带他到真腊去。
风有些大了,船身晃动起来,赵子迈一个没握住,手里的拨浪鼓便顺着甲板滑远了。他慌着要去追,可是脚没踩稳,身子便朝一侧倒去,好在被一双手及时扶住后腰,才没有跌倒。
“拨浪鼓,”心里还惦念着那小玩意儿,他急着朝它冲去,可是对上身后那两道目光的时候,心就忽的酥了,似有一股甜甜的花蜜顺着心田一点点地淌开,流窜到全身每一个角落。
“小午,”他唤了她一声,突然结巴起来,“你这件衣裳好好看”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拨浪鼓,于是求救似的朝前面一指,“鼓,我的鼓。”
话音没落,拨浪鼓已经赫然出现在眼下,赵文安将它递给儿子,“喏,给你,风大,你要拿好了,掉进海里就找不回来了。”
赵子迈欢欣鼓舞,说了声谢爹爹,便接过拨浪鼓,轻轻将它摇动了几下。他微仰着头,阳光从上方落下,将他浓密的睫毛染成了金黄色,漆黑的眸子也被冲刷得淡了一些,晶莹透亮,好看得不像真人。
他本身就生得极好,现在脸上又满是稚子无辜的烂漫天真,让人只看一眼,便心生怜惜。可又总忍不住去看他,清隽和单纯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对穆小午也是一样。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痴汉,于是侧过头去,重新望向前面那片碧海蓝天。这时,身后的赵文安轻咳了一声,“小午,狄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