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安感觉“轰”的一声,仿佛有个雷在心里炸开了。
他在方腊的时候,听当地人说起过天审,那是一种古老且荒谬的刑罚,在月圆之夜,将两名蒙上眼睛绑住双手的犯人锁在一座高塔中,接受上天的审判。那塔叫作审判塔,上方开着四面天窗,月光可以从窗口畅通无阻地照射进来。
法条是这样规定的:当月亮经过,先被月光笼罩住的那个人,就是上天选定的罪犯,要接受最严酷的刑罚。而另外一个,则视为被上天宽宥,所有的罪责皆可赦免。
赵文安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刑罚的轻重难道不应该取决于罪责的大小吗,怎么能让月亮来决定?可当地人说,天的旨意凡人虽无法参透,但是天的审判才是最公平的,因为被选中之人一定有一条肮脏的灵魂,凡人看不见,上天却能一眼将其识破。
“那被上天选中的人会受什么样的刑罚?”赵文安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又问了一句。
“石刑,”回答他的那个人平静没有波澜的声音他现在都记得,“将受刑者腰部以下埋入土中,用石块活活砸死。”
简单易懂的回答,却让赵文安心口憋闷了许久,他可不是什么善类,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事做了不知多少,对那些不听话的人用过的刑罚也是五花八门。可是石刑,这个粗犷原始不含一点奇淫技巧的刑罚,却让他心潮起伏,许久都不能平静下来。
“不能先砸脑袋的,那样死得太快太容易,所以,要从身体开始砸起,挑小而锋锐的石头,把身体砸烂了,才算是将这一世的罪恶全部洗涤干净了最后再砸脑袋,脑浆迸出来,人就死透了。”
“是由什么人施刑呢?”
“谁都可以,不过大家都是争先恐后地上手,因为亲手砸死一个罪人,是可以给自己增加福报的。”
好似一条冰冷的毒蛇从心头爬过,留下永远不会消失的印迹,一直绵延至今。哪怕后来,他离开真腊,一路披荆斩棘,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还是会不时想起这个被称为“天审”的残酷刑罚。
他甚至设想出一个场景:一个人被半埋于土下,眼睁睁看着其他人,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男男女女,老幼妇孺,一张张最是冷酷脸孔,一只只高高昂起的手臂,将手中的石块恶狠狠朝自己砸下来。
若是他根本没犯什么大罪呢?难道也要受此酷刑,承受比疼痛还要痛上千倍万倍的屈辱吗?
赵文安不是个拘泥于小情小爱的人,可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只是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再一次听到“天审”这两个字,而且是从自己“女儿”的口中听到的。
心脏很不舒服地抽动了一下,然后便加快速度砰砰跳了起来,这无端的慌张是出于什么?他不知道,可是好像又预料到了。
他没有再看子瞳一眼,大踏步走到子迈身边,牵起儿子的手,“走,离开这里。”
声音很抖,抖得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子迈似乎也懵懂着,用两个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走。”
赵文安又说了一个字,扯着赵子迈朝后面走去,人群密密麻麻,像一堵墙,但他必须带他离开这里,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带着子迈离开。
“砰。”
一声贯穿云霄的巨响,伴随着五颜六色的粉尘,在他们面前炸开了。
所有的大雅斋,盆奁、鱼缸、盘、碟、碗、盒、渣斗、羹匙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一应俱全,同时炸开了。声音大得压住了众人的尖叫,将一切的喧嚣踩在脚下。
太后被这声音惊得蹲下,想站起来时,撑在地上的手已经被瓷器的碎片扎得血肉模糊。
可在一众人都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子瞳的声音却又一次从湖面上飘来,“父亲大人,不要走得这般着急呀,您还没听我说完,这吸饱了血的大雅斋是为什么炸开的呢。”
赵文安手心里泌出了冷汗,滑得他几乎握不住子迈的手指了,脚下大雅斋的碎片在这一刻动了起来,如潺潺的流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绊住他前行的脚步。
“子迈,别怕,爹在这里。”他攥紧子迈的手,用上全副力气,仿佛生怕一松开,他就会飞走了似的。
子迈微微抬起一点头,他的眼睛里现在不是空洞一片的了,赵文安从那双像极了自己的眼睛中,看出了一点笑意,释然的安静的笑,却让他心头的慌乱加剧了。
“这个人。”子瞳的手指轻轻朝上一扬,指尖仿佛缠着几根看不见的丝线,丝线的另一端,是一个人高马大的胖子,方才,他将自己硕大的身躯蜷缩了起来,躲在人群中,像一只瑟瑟发抖躲进洞中的老鼠。
可是该来的终究会来,章生一紧缩的身体忽然舒展开了,头和四肢像是被五根线扯住,蓦地将他向上方拽去。他整个人腾在半空,舒展成一个“大”字,嘴巴也像是被堵上了,所以即便想冲那个站在湖面上的“神仙”说些什么,发出来的却只是“呜呜”的哀号。
“这个人,为了自己的荣华,用活人祭窑,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所以才烧出了这样完美无缺的瓷器,父亲,你说这样罪大恶极的人,该不该杀?”
饶是听到了这样震撼的一番话,人群却依然鸦雀无声,她问的不是自己,所以没人愿意去自找麻烦。就连太后都沉默着,一言不发,仿佛这些大雅斋不是她的宠儿,不是为了庆祝她的寿诞才烧制的一般。
赵文安也没有说话,他还拽着子迈拼命朝前走,虽然每迈出一步,那些流动的碎片都会将他推回到原位,不让他前进分毫。
“可是,他犯下的恶还不止这些呢,”子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他还杀了自己哥哥,自己的亲兄弟,就和你的宝贝儿子一样。”
飨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