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现实

“什么养病坊,什么普济堂,我那蠢哥哥不知道,他亲手建立了另外一个老人窑,一个见得了天光的老人窑。”

章生一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咕噜”声,两眼一翻,身子朝后仰去,在燕生伸手接住他之前,倒在了萋萋荒草中。

醒来时,他却什么都记不得了,看到身上的擦伤,很是吃了一惊。燕生将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他在梦中去了老人窑,还在峭壁前说出了一段莫名的话。

章生一听到后,呆坐了半晌,最后,震惊和迷蒙从他脸上褪去,留下的,是一个自嘲又有些悲哀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他说出这几个字,便没有再多言一句,虽然此后,他还是频繁地梦游,一次次地登上后山,朝圣一般地来到老人窑旁,再说出那样一番旁人听不懂的话来。

燕生是在数月之后悟到的,那晚,他又一次跟在章生一的身后,穿过章氏窑厂,来到了后山的老人窑旁。他已经轻车熟路了,所以在听到章生一对着窑洞喃喃自语的时候,倒有些百无聊赖了,对着头顶那堆已经积压了几天的乌云发起呆来。

就在这时,空中电光一闪,紧接着,一道雷就从云中落下了,直劈在山崖上,登时便震落了几块碎石,没有砸到任何人,却把燕生吓了一跳。

脑袋里也跟着电石火光了一下,他忽然就明白了,明白了章生一到这里来的原因:他知道自己做下的这些事,早晚要遭到报应的,可是当天雷劈下,至少不能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那些亲手将亲人送进普济堂的人,他们是因,而他章生一,不过是恶因结出的恶果罢了。

章生一这样的人,心里自然不会有什么负罪感,但他也是会害怕的,他造的孽,都在生死簿上被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到审判的那一刻,他总要为自己辩驳一番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少受几道刑,或者,就算为了被千刀万剐之时身边有伴儿陪着,他也必须要为自己做一番辩驳的。

这如山洪一般的重压日复一日地在心中积蓄,终于,在决堤的这一天,奔涌而出,变成了刻板又怪异的梦行症。

梦游只是章生一满心焦灼的外在表达,这一点,燕生悟到了,章生一自然也知道,只是他无法改变。他明白,这是比鸟爪症更加难以医治的一种病症,它会缠自己一辈子,直到肉身和灵魂全部毁灭的那一天。

可是还有一点他没有悟到的东西——心魔已经幻化成了实体,时时跟着他,他需要的时候,它便会出现。比如那天,穆小午和赵子迈遇到的,就是章生一的心魔。

这世上,入魔的人不少,有的人因为爱,有的人因为恨,有的人因为悔,有的人,却是因为怕。

不过这些事,他自然不会说,更不会告诉轿外的穆小午。

章生一将手指上的玉韘转了一圈,目光落在轿外小厮白净的脸蛋上,“嘶”地一笑道,“丫头,今儿你进宫,可要把里面每一张尊贵的面孔都看清楚了,这些人啊,犯下的罪可没有几个比我轻的,可是他们还不是一个个活得多彩光鲜,把世间所有的好处都占尽了。”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不公平是吧,我也常常这么觉得,可这就是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就像一条被关在笼子里的狗,叫得越响,就越不会被放出来,说不定还会被杀掉炖汤。只有收起所有的锐气,老老实实唯命是从,才能离开笼子。所以啊,安心地当一条狗吧,至少活得舒服。”

他放下了轿帘,不再说话。扮成小厮模样的穆小午却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不想承认章生一的话是对的,心里却觉得这番话不无道理。

圆明园就在前面了,一路的张灯结彩,像千姿百态的浓墨一样泼在了京城的大街上,延伸到终点时,化成了这样一座比天庭还要华美的园林。

章生一说得对,在它面前,所有的人都是蝼蚁,都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狗,死在他手里的那些可怜人是,她和他难道就不是了吗?无常世事,如梦幻泡影,谁能在它操控下苟且安生?

眼角蓦地就有些湿了,穆小午忽然很想穆瘸子,想龚明珠,也想起了赵子迈,甚至,还有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桑。今晚,摆在她面前的,或许是一条不归路,际遇总是无常,但是即便渺小如一只蝼蚁,她知道,若是她死了,还是有些人会为自己痛为自己哭的。

她将即将落下的那滴泪拭去:不,他说的不对,只要被人惦念着,爱着,在人间走上这么一遭,也值了。

穆小午将帽檐压低了一点,小跑几步跟上轿子,装成一个恭谨又有些无措的小厮的样子,随着人流走进了圆明园。

一轮圆月划过角楼,在高墙内洒下一片淡银色的光。于是,所有的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金樽清酒、玉盘珍羞都陡然间变得有些冷清,甚至有些岑寂萧条了。

坐在最中间的那个女人似乎也有些累了,目光中虽然还含着笑意,但一双眸子后面却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还有一丝入肺的孤独。

下面那些最会察言观色的眼睛们当然早发现了她的异常,可这是她的寿诞,集举国之力悉心准备了这么久的寿诞,只要她不开口,谁敢首先喊停呢?于是虽然还热闹着,但逐渐开始陷于流俗,这宴会上的每一个人,都照既定的桥段演着自己的戏份,看似恰到好处,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她当然不是感觉不到的,但这场戏,她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所以只能撑下去,否则,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目光一动,她看到了一个人,很是与众不同的,躲在千篇一律的地讨好恭维的笑容背后,默默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似乎渴了许久,要用这些琼浆玉酿来解渴一般。

“那是赵卿家的公子吧?”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