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心安理得舒舒服服?
不,一开始并没有这般容易的,尤其在刚刚杀死了章天一,又要面对官府日复一日的“催收”的时候。
没错,章天一并非自焚而亡,而是被他这个当弟弟的亲手杀害的。
他亲口讲述给穆小午的故事中,将自己和章天一调换了个,那个执意要去买童男童女来祭窑的,是他章生一;那个摔伤了腿,被小同小月救下的,是他章生一;那个不顾阻拦在八月中秋将两个孩子烧死的,也是他章生一。
而在点火的那一天,因为章天一的阻拦,他便将自己的哥哥用棍子打晕,拖出了窑洞。
可是从那日之后,章天一便变得有些疯了,整日念叨着什么报应不爽,因果不虚,甚至有几次,还跑到了官府门口,要将小同小月的事情报官。
章生一被他逼得很是不耐烦,恰好那时候,他们用小同小月的肉身烧制的瓷器被老太后赏识,上面传下令来,要他们再多烧一些玩物器具呈献上去,供太后选择。可章生一却发现,那口用童男童女祭祀过的窑,就像冲泡茶水一般,第一泡最是甘浓,可用过几次后,效果就大不如前了。
等烧到第九窑时,瓷器的光泽和色彩已经变得黯淡,和章氏窑厂以前出产的瓷器殊无二致。
章生一自是着急万分,这是他盼了这么多年,才盼来的一个机会,一个平步青云,手可摘星辰的机会,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中溜走,他怎能不心急如焚?
可福不重至,祸必重来,章天一的疯病在这个节骨眼上加重了。他不仅为小同小月立下了牌位,还日日拉着章生一一起,对着牌位跪拜磕头,如此这般地折腾着,他似乎还不满意,竟然还准备设立一间养病坊,专用来收留那些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他要赎罪,在这么一个紧要关头,章生一觉得他疯了,却不敢不从命,不是因为他是他的兄长,而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疯子,却握着他此生最大的把柄。
谁知道他会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在什么时候说出来,说给谁听?若是以前,自己一穷二白,那就干脆认命,生也好死也罢,反正也没有多大差别。可是现在,他攀住了通向云端的天梯,怎还能容忍被人一把拽下?
但造一座价值不菲的养病坊就能堵住章天一的嘴吗?章生一并不相信,一个已经疯掉的人,一个背负着枷锁的人,不会再好了,至少,不会想他所想,如他所愿,他们兄弟两人,在小同小月祭窑的那一天,就已经分道扬镳了。
所以,在养病坊建好的那一天,章生一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恶念,一个一旦滋生出来就怎么都扑不灭的恶念:与其诚惶诚恐,倒不如干脆利落,刀斩乱麻,将这隐患彻底铲除。
于是,在第二个中秋夜,一个圆月当空的夜晚,他将睡梦中的章天一叫醒,将他带到了窑洞旁,冲尚未点火的洞窟一指,“小同小月在里面呢,我听到他们在说话。”
章天一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口中絮絮着,“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呢,我常常能梦到他们,他们还穿着缺了袖子的花衣裳,对我说他们很冷,让我多烧几件衣服”
后背被重重推了一把,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跌倒在窑洞中,章天一迷惘着回头,在窑门关上的前一刻,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他从小看到大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生一,你要做什么?”
话说了一半,火便烧了起来,掀起铺天盖地的热浪,将他整个人卷在了下面。声音变成了惨叫,响彻了整个窑洞,也钻进了章生一的心里,以至于多年以后,他每每被疼痛迫得从梦中惊醒,脑海中充斥的,还全是这凄哀的叫声。
死了,就一了百了,从此,便没有人日日提醒他,他是一个背负着血债,将来要在地府的各种酷刑下过一遍的人。
可是当七日之后开窑的那一刻,章生一却发现死并不是一了百了,章天一用自己的死亡给他送了一份大礼,一份他想都不敢想的大礼。
窑洞中新烧出来的瓷器又一次灼灼生辉了,就像祭窑后出产的第一窑瓷器一般。原来,根本无需什么童男童女啊,它只要吃人,就能吐出宝贝来啊。
章生一看着被瓷器映得光彩夺目的窑洞,哈哈大笑着朝它跪下,“大哥,你真是我的好大哥,是我一母同胞的好兄弟,即便死了,也还惦念着我这个弟弟,要为我铺设出一条锦绣前程。”
在那之后,章生一便知道要怎么做了,他有取之不尽的供给,而且可以做到神鬼不知,不留下任何麻烦。
普济堂,不错,章天一建的那座养病坊里面,全是人,而且远城近乡,还有数不清的人等着要进来。这些人,不是孤苦无依,就是老弱残病,死了根本无人在意,这岂不是正合了他的需求?
所以,才有一批又一批的新瓷从章氏窑厂走向外面那个纸醉金迷的天地,它们现在有了名字了,大雅斋,太后书斋的名字,高贵的独一无二的名字。而章家后山的义庄中,那一口口准备落葬的棺材里,根本不会有人,只有代替了肉身的一只只瓷碗、瓷勺,或者是一只鼻烟壶。
这是章生一能给予他的“原料”们的最后的体面。
日子如章生一期盼中的一样,像潺潺的溪水,按部就班地流淌开去,因为过于顺遂了,所以某一天,当怪事突然找上门的时候,章生一甚至没有把这件事和他以前造的孽联系起来。
那晚,他先是听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哭声,脚尖上也跟着传一阵抽痛,将他彻底从沉睡中唤醒。他循声而去,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章氏窑厂,它早已不是以往那寒酸的样子,现在的章氏窑厂,有上百口窑洞,即便是晚上,也火光炸天,声如雷鸣。
飨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