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过,现在已是初春时节,风中的寒气越来越少了,赵文安却觉得脊骨凉得发麻,好在周培及时拿了件大氅帮他披上,才让他这一身老骨头暂时抵御住了寒意,不是来源于外部,而是来自心底,那恐怕要一辈子都将他缠得死死的寒凉。
“怪不得他,毕竟……先错的那个是我。”他嗟叹一声,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一点,抬步朝府中走去,独留周培一个人呆立在越来越狂浪的风中,一动不动。
他想起方才,自己在城外迎接赵文安回京,将那天在听雪堂外听到的话如实相告时,赵文安脸上震惊又绝望的表情。他想他多少猜到了一些,可是当猜测得到证实,心头却依然被压上了一副无法承受的重担。
子迈杀死了子瞳,弟弟杀死了姐姐,或许这个结果,对于他这个当父亲的,才是最残忍的。
周培当时不敢再多言一句,只能束手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等待赵文安的指示。不长的一段时间,他却替赵子迈想到了许多种结局:赵文安一定不会将自己的儿子送官,毕竟这是一桩家丑,可是他一定会动用私刑,在这方面,周培是行家。他这一辈子,不知道为赵文安做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将这些折磨人的招式用到小公子身上。
老爷会怎么为子瞳报仇呢?夹断赵子迈的指头?卸了他一条胳膊?还是割掉他的舌头,然后再将他送到乡下的一处别院,让他在里面苟延残喘,了度余生?
或者……或者干脆杀了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想到这里,周培打了个寒战:不,不会的,毕竟,子迈是现在赵家唯一的孩子,他断不可能用那些对付朝堂上对手的阴招来对付他。
可是……可是死的那个是子瞳,子瞳也是他的孩子,还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他最爱的妻子留下的唯一的血脉,比他的眼珠子还珍贵的大小姐。
周培的心里像装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可是他也知道,有一个人,正在经历比他难捱得多的折磨。
他看着赵文安的背影,心中忽然多了几分同情,除此之外,还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只用依命行事,而不用将一颗心放在刀尖上反复磋磨,去做一个左右都会后悔的决定。
周培猜不出赵文安会做出怎样的抉择,直到看到他回过头,径直上了马车,从里面吆喝了一声去绮云轩后,他才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回过神来,急慌慌地命令车夫调转了方向,朝南郊的方向走。
周培当然不知道赵文安是在何时下定决心的,因为连赵文安自己都没想好要怎么做,他本来打算先让赵子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再做下一步打算。可是,在看到赵子迈跟在穆小午身后下了山,在看到他看见自己,脸上马上露出惯有的那种不自在和浅浅的畏惧时,他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软。
他想起了许多事,许多许多,那些被尘封了的往事,他总觉得和自己终日筹谋的大事比起来,实在是过于琐碎和微不足道了,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欠了他许多许多,有意的无意的,记得的忘却的,他总是下意识地去欺骗自己,用一句“性格有别”将自己犯的错一笔带过,其实他心底,何尝有一次真真正正地将子迈和子瞳放在同样的位置上?
现在他尝到了恶果,可是这恶果难道是平白无故长出来的?施肥的是他自己,浇水的是他自己,拔苗助长的亦是他赵文安本人。没有他的一次次偏心和袒护,子瞳走不到这一步,子迈,也走不到这一步。
所以那一刻,在绮云轩门前,赵文安那颗已经被世事磨砺出了一层硬壳的心,土崩瓦解。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他第一次悔之莫及,甚至无地自容,可千言万语,千思万绪,最后只汇成了脸上那一抹融融的笑。
他想要弥补,即便有些晚了,却也不能不做。至于子瞳,等他有一天在阴曹与她相见,她无论怎么怪自己,他都会受着。
白云苍狗,时节如流,所幸,还不算太晚。
子迈啊,咱们回家了。
从梦中惊醒时,赵子迈的头脑依然是清醒的。
梦里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悠悠漂在井水中,空空洞洞,瞳孔被月光映成白色。
赵子迈干笑一声,伸手将覆在额头上的一层冷汗擦掉,“不用再来梦里找我了,我已经付出代价了,没几天了,你再耐心多等等。”
像是在回应他一般,一阵疼倏地从脚上传来,顺着骨节一寸寸窜上去,在大脑中炸开了。
“就这么几天,你都等不了了吗?”赵子迈爬起来,看着自己那双被袜子包住的脚,在上面揉搓了两把后,幽幽一笑,“可是我答应她了,过了太后的寿诞再处理那件事,之后,我便会离开,找一处地方,静静……”
“等死”这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因为窗外忽然走过去一个人影,在月光下一闪,便不见了。
可就是这么一下子,赵子迈却认出了她,所以呆坐了片刻后,他果断披衣下床,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早已没了人,但他却知道她去了哪里,赵子迈唇边拧出一个冷笑,没有分毫犹豫,便走出院门,一路顺着甬道走到尽头,方才站住不动。
听雪堂,就坐落在他的左侧,院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的一道人影,对着门坐在井沿上,脚不着地,两条腿悠闲地晃荡着。
月光洒在她的头上,像给她满头的珠翠结上了一层冰霜,赵子迈知道,她的脸,一定像他梦中看到的一样,瞳孔雪亮,嘴唇如血般殷红。
“阿姊。”他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叫出两个字,没想,却得到了院中人的回应。
“阿弟,”子瞳抬起头,她的双腿不再晃动,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我等了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