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两个孩子被吓得惨白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想的却是:跑吧,你们现在离开浮梁,我绝不阻拦。可是一连几天,我在有意无意地放松警惕,甚至门户不闭,就是想让他们趁机溜走,但小同小月都没有要逃走的意思,不仅没有任何动静,两人反而干活更加卖力了:小同上山扯回许多草药,碾碎了一袋袋包好,叫大哥每逢腿疼时记得要上药。小月则把家中的蚊帐、被褥、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还将没有上色的瓷胚都认真上了一遍色。”
“我想:他们是准备在死前报恩,虽然亲手将他们送上死路的就是我和大哥这两个世上最虚伪的‘恩人’。可他们越是这样懂事,我就越发于心不忍起来,我每天看着这两个孩子,心中除了怜悯和后悔,还有深深的自责,这般猪狗不如的事情,我做了,那我不是比地狱中最恶的鬼还不如吗?所以那段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每日我都浸泡在煎熬中,甚至到最后,我不敢再面对两个孩子,因为连多看他们一眼都是折磨,良心上的折磨。”
“那你兄长章天一呢?他对两个孩子是什么态度?受伤的是他,被救的也是他,难道,他心中就没有丝毫愧疚,还是执意要拿小同小月祭窑?”说这句话的时候,穆小午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道袍上一条脱开的丝线,像是随意问了一句一般。
可是眼角的余光却是瞟向章生一的,她发现他的脸僵了一下,像是被人猛抽了一耳光似的,但很快,他的神色便恢复如常,虽然上面又添了几分欲言又止,几分迟疑不决。
“我兄长,”章生一长长叹了口气,“我本不该这么说的,毕竟他是我的亲哥哥,又已经不在了可是,可是他可能他太想烧出一口名震天下的瓷器了,太想出人头地了,所以对其它事情,就不那么上心了”
穆小午终于将线头扯掉,“不上心,意思就是他执意要用那两个孩子祭窑是吗?做这种损阴德的事情,也不怕被雷给劈了。”说完,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章生一,“章老爷,你说是不是?”
章生一一手扶额,俄顷,眼角竟滑下几滴泪来,“他糟了报应了,虽然我没想到这报应会这般惨烈。”
“点火那日,连绵了半月的阴雨停了,雨过天晴,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我和兄长按照计划,给两个孩子沐浴更衣,穿上他们此生穿过的最好的衣裳,将他们和瓷坯一起放入窑洞中。小同和小月自始至终没有哀求过一声,甚至在坐进窑洞中时,他们脸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们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成就我和大哥一世的荣耀。可是我面对他们的笑容,却愈发地无地自容,我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要背负着这样的重担走下去,它会压得我生生世世无法抬起头来,永远只能在黑暗的角落中苟延残喘。”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他抽噎了一声,手指在濡湿的眼角上抹了一下,“点火前的那一刻,我冲进了窑洞,抓起小同小月的袖子,就将他们朝外拉,我说孩子,这窑咱们不烧了,永远都不烧了。”
“然后呢?”穆小午看到章生一的瞳孔,那里面凝聚的光越来浓,有点吓人。
“然后,”他轻笑一声,颤音悠长,“然后,我忽然觉得脑袋一疼,像要裂开似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不过小同和小月留了最后一样东西给我,”过了许久,章生一终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伸手从袖中掏出两片手掌大小已经发黑的布料来,“这是我最后从他们的袖子上扯下来的,大哥打我那一下时,我将两个孩子揪得太紧了,所以将他们的袖角都扯下来了。他们上路时,穿得竟是两件缺了袖子的破衣服是我对不起他们,是我章生一对不住他们啊”
说到此处,他掩面而泣,发现两片袖子被泪水沾湿,他慌得照上面又吹又擦,生怕给弄污了。
“你大哥是怎么死的?”穆小午耐心地等着他将袖子弄干净,这才终于问了一句。
章生一像被针扎了一下,手一抖,袖子险些掉在地上,“他是被鬼缠死的。”
他的眼珠子飞快一转,斜了穆小午一眼,又再次闪开了,“大雅斋被宫里选中,成了和定窑、青花一样的名瓷,我章家也因此而飞黄腾达,建造了全国规模最大的窑厂,可是所有的愿望都达成了,大哥他却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小同小月各穿着缺了一只袖子的花衣裳,站在床边瞅着他。”
“虽然当时我对他已经心有芥蒂,但是看他日渐衰弱,我还是于心不忍,于是劝慰他,说小同小月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即便以童子之身祭窑,他们也不会埋怨记恨他。但大哥不信,他说,任他们再无怨无悔,可是在窑洞里烧上七天七夜,所有的甘愿都会变成怨恨,所有的恩义都会变成愤恚。他们已经不是那两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而是要索他性命的恶鬼。”
“如此又过了一年,这期间,大哥他为了赎罪,对远近村民多有布施,甚至准备着手建一座养病坊,收留老苦之人,以此来赎自己身上的罪孽。可是,即便做了这么多,他终究还是没有躲过。第二年的中秋夜,我大哥章天一喝了个酩酊大醉,我送他回房后,便也沉沉睡了。半夜时分,我被仆从叫醒,说那口许久不用的老窑不知被谁点着了,火光冲天。听到这话,我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于是连鞋袜都没穿便跑了过去。”
“终是晚了一步,我看到大哥在烈火中狂笑,整整一年了,他从未像那天一般开怀过。”
“他终于为自己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