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午猜得不错,赵子迈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才将两匹马藏在这里,他和宝田则攀附在章家别院的高墙上,露出半个脑袋,窥视着院中各色人等的一举一动。
穆小午看见他们俩的同时,两人又也看到了她,宝田身子轻轻一动,缓缓对赵子迈竖起大拇指,那意思是公子你实在是太了解穆姑娘了,将她的小心思摸得透透的。穆小午脸皮厚,被发现了,便大义凛然地迎着赵子迈责备的目光一笑,提步便要朝他跑过去。
可刚刚跑出两步,她忽然定住,目光落在前面一颗小石子上不动,仿佛那玩意儿忽然被点石成金,变成了一只金元宝一般。
袖子里的铜针颤动着,仿佛在被什么召唤。穆小午下意识地朝前一看,发现那条修建在山间的石径一直蔓延到了深山中,那里草木葱茏、古树参天,连阳光都被茂密的枝条挡在外面。
就像就像她梦中见过的景象
“去吧。”她轻声下令,铜针便急不可耐地从袖口钻出,拖着一条亮白的尾线,朝山林中去了。穆小午快步跟上,余光扫到赵子迈也从墙头滑了下来,他让宝田留下继续监视章宅,自己则跟着她跑了过来。
山中和山外是两个世界,那边厢金迷纸醉钟鸣鼎食朱门酒肉臭,这边厢却是深沟穷林山栖谷饮寂寞清冷,而章家别院,就是一道边界,一道划分两个世界的边界。
“铜针怎么了?”赵子迈气喘吁吁地跟上,忽然想起穆小午满嘴答应后还是跟过来了,便一个没忍住,弓起两指照她头顶敲了一下。
穆小午揉着脑袋小声嘟囔,“赵公子,我不跟过来,你还在墙头上趴着呢,案子猴年马月才能破得了啊。”
她说得不假,所以赵子迈一时想不起话来驳她,偏这时,前方发出一阵“铮铮”地轻响,铜针似乎找到了什么,正在呼唤主人过来。
两人心头皆是一紧,举目望去,却发现前方山林上空枝丫交错,云雾缭绕,将丛林遮了个密不透风,竟分辨不出里面到底有什么,目及之处,只有一片蒙蒙的黑。
“走。”
穆小午斜了赵子迈一眼,抬步便欲朝里走,却被赵子迈一把拽到了身后,他没有说话,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你现在身体虚弱,就不要身先士卒了。她冲他感激一笑,眼睛弯弯,眼珠子却因为阳光被遮蔽变得没有光彩。赵子迈心神一恍,想起那个它来,它粉红色的瞳孔总是冷淡的,但是细瞧过去,却总不自觉被深藏在里面的落寞和孤寂吸引。
“怎么,怕了?”
穆小午催促了一声,赵子迈回神过,勉强将心头的悸动按下,走进了前方的密林。两人一前一后,步子迈得极轻极慢,因为一踏进这片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们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周围的空气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气息,仿佛已被困在这里许久,从未被阳光照拂过。不仅如此,脚下的地面也忽然变得松软起来,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就像刚刚被浇灌过一样。可是明明,这天气乍暖还寒,又许久未下雨,土地应该还被冻得结结实实才对。
脚下微微一颤,赵子迈不妨站住,目光垂向地面,“什么东西?”
穆小午在他后背上轻推了一把,示意他接着走,“是怨气,这片山林里怨气这般重,也不知道那些个达官贵人为何偏偏选这么个全是死人的地方修建别院。”
赵子迈本想问一句不会是坟场吧,却忽然闭嘴不言了,因为他眼前忽然划过了一道白线,就像炸开了一道惊雷,在黑暗中凭空辟出一片亮白,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已经足以让他看清楚了。
前面根本不是什么山林,而是一面陡直的峭壁,仿佛从云端直直插下,若非铜针在他们面前转了一圈,两人差几步便要撞到坚硬的石壁上。
可若单是撞上去,倒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顶多头上多个疙瘩,眼冒几朵金星罢了。真正让赵子迈心惊的,是峭壁上的东西。那是几十眼人工开凿出来的窑洞,高不到三尺,宽不足两尺,散布在黑黢黢的岩壁上,就像一张张闭不上的大嘴。
“这是什么?”彼时白线的光已经消失,两人眼前重新被黑暗笼罩,赵子迈只觉阴气丛丛,似是从窑洞中传出,隐约还听到了阵阵哀嚎,有的凄厉,有的虚弱,交杂在一起,恨不得将他的五感六觉全部消融掉。
“以前听爷爷讲过,说古人有遗弃老人的习俗,凡是年老体弱不事产业的老人,便会被送到开凿出的窑洞中,将他封死在里面,活活饿死”
穆小午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竟然听不见了,赵子迈的耳朵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她的声音传过来,只是一阵阵嗡嗡的怪响。可是他知道她说得都是真的,因为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幕残忍至极的场景:几十条瘦弱佝偻的身子从窑洞中探出来,枯枝般的手臂直直朝他伸着,仿佛在冲他讨要些什么似的。
是要讨回的呀,这大千世界亏欠他们太多,他们辛苦劳碌,将儿女拉扯成人,到了最后,却变成了神憎鬼厌的废物,像丢一袋垃圾似的被丢到这里,无人理睬,只能活活耗死,耗死在亲人的冷漠和厌弃中。
他忽然觉得自己上次那番关于苦不苦的话是矫情得过头了,被穆瘸子看不上也是很应该的,世间之苦皆不堪言,但是苦的轻重缓急却是不同的,比如眼前这些人所受之苦,比起他那不愿回首的过往,岂不是深重得多?
想到此处,往日对赵文安的种种怨愤忽的释然了不少,就在此时,他觉得后心处一暖,浑身的血液似乎又重新开始流动了。
穆小午的掌心贴在赵子迈的背后,她的手掌上,是刚从赵子迈荷包中掏出来的五帝币。
“老毛病又犯了?看来当务之急,是要将你遗失的魂魄找回来”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铜针拖着白线在旁侧一闪,照亮了最左边的一处窑洞,方才,她和赵子迈都没有注意到那里,现在,却看清楚了。
窑洞中有一个人影,斜靠在洞壁上,像是在对着一室的黑暗叹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