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医并非在故意卖弄,也不是用什么缓兵之计,他确实看到过这样一本医书,只不过,是在他刚入行的时候,从师傅那一柜子破得不能再破的书册中翻到的。
这柜子书师傅倒是全部传给了他,只是年长月久,他早已不记得那本书现在放在何处,早就被他扔掉了也未可知。
所以,胡太医并未对章生一许下任何虚无缥缈的承诺,只说自己尽力一试,一则那本书不一定能找得到,二则,即便找到了书册,病症解法也未必对路。
但凡有一成的把我,章生一当然也是愿意一试的,一成在他心里便是十成,不,是千成万成,是朗朗乾坤阔阔前路。但在胡太医心里,这一成就是一成,若是再减去医者对病患的一点仁心,或许连半成都达不到。
可是这半成的把握却偏偏被胡太医寻到了,那本书就压在箱子底下,好端端的,一页都不少。
书上记录的解法也并不复杂,虽然入药的几味材料是稀罕难寻了些,但胡太医相信,对于一出手便是十只雪莲的那个人来说,找到这些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此种名为“鸟爪症”的病因,却甚是稀奇。
书中记载,那名患此症的女婴出生时便脚双足似鸟,长有四趾,甲若尖钩,覆有鳞片。除此之外,那女婴还有一样异于常人之处,她肚腹上竟有一张人脸,有眼有鼻,竟是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男胎模样,甚是可怖。
世人皆说,女婴的母亲怀的是双生子,可因家中贫困,吃不饱饭,所以腹中的女胎便将男胎当成食物,吃掉了。也正因为她吞食了自己的手足,所以才长出了那样一对鸟爪。
“戕害手足,”胡太医看着书上那几个模糊的小字,对着蜡烛发了一会子呆,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哎,就算他也谋害了自己的手足,又和我有什么相干?收人钱财,忠人之事,此乃天经地义,其他的,又岂是我一介布衣能管得了的。”
于是在第二次去见那个人的时候,胡太医便将书中记载之事如实说了,只是,他只字未提女婴得病的原因,只将配药需要的材料,以及炼制药材需要的步骤和时间告诉了那个他从未见识过真容的人。
“只要配出药,内服外用,此病就可痊愈?”床上的人太激动了,身子朝前一凑,脸的轮廓便从幔帐上凸显出来,虽看不清五官,但胡太医却能感受到他满脸的横肉和狰狞,绝非善类。
胡太医喉咙一紧,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戕害手足”四个字,口中便不自觉倒抽了一口冷气。
“若书中记载不假,在下倒是有几分把握。”他垂下眼睛,掩饰住心中的惶恐。
那人似乎觉察出了什么,身子朝后一挫,重新隐回到幔帐的暗影下,清了清嗓子,两手抱拳,“太医需要的东西,我会准备好,这炼药的事情,就劳烦您了。”
药材很快便被送到了胡太医家中,炼药的事情倒也进行得顺利,只是午夜梦回,他时常会想起那个坐在床上的人影,他隐藏在幔帐后面的笑容,就像一味慢性的毒药,初时品不出滋味,时间久了,却能一点点渗入骨髓,让人的心窝都跟着干辣辣地疼。
不过事情进展到了这一步,胡太医已经没有了退路,那人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般淡定,而是派了人守在胡太医家门前,名为打听进展,实为监视看守,生怕到了最关键的一刻出了什么岔子。
所幸,他的病症是一天天地减轻了,鳞片逐渐褪去,露出下面新长出来的红肉,指甲也变得短圆,不再尖锐得吓人。最神奇的是,他
多长了一根小脚趾出来,刚开始像个小小的肉瘤,后来便长长了,前端还长出了一片指甲。
那人自是欣喜万分,又给胡太医送来了几箱金元宝,胡太医收下了,心中却早已没了初时的惊喜,他现在只想快点将那人治愈好,全身而退,再也不与他有半分瓜葛。
这天,天气晴好,胡太医心情也是大好,他揣上两只瓷瓶,和往常一样蒙上双眼,坐上了守在门外的小轿。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那人诊治,按照医书上的步骤,完成这最后一步,再休养几日,那怪病便可以痊愈了。只是胡太医怎么也不会料到,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坐诊,而那几箱金元宝,他将永远也没有机会将它们花出去了。
鳞片几乎已经完全消退了,只留下一些花瓣形状淡青色的印子,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胎记。可是还是疼的,尤其是午夜时分,这疼痛便愈发明显,虽没以前那般痛彻骨髓,却依然能激起他深藏在心底的噩梦。
“生一,你看,这瓷瓶烧得好不好?”
前面那个身形瘦小的人便是他永远不想回忆起来的噩梦,那人手中握着一只美人瓶,冲章生一慢悠悠转过身子来。
章生一在梦中发出一声惊叫,因为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缝,连眼珠子都裂成了几瓣,像是被无数瓷块拼凑出来的一般。
“老爷,老爷?胡太医来了。”
燕生的声音从幔帐外面传来,章生一猛地睁开眼睛,盯着漆黑的帐顶发了好一会子呆,才终于从噩梦中彻底清醒。
“知道了,”他坐起身,看到燕生出去叫胡太医进来,才擦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颤声笑道,“不会再有下次了,兄长,我这病好了,你就再也不会缠着我了。”
话落,胡太医已经随着燕生进来了,轻车熟路地在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小凳上坐下后,轻声道,“最后一次了,这次,我要将长出来的皮肤用刮刀全数刮下,老爷可否能忍得住疼?”
“都已经长出新肉了,为何要还要剔肉?”燕生没忍住插了一句嘴。
“破釜沉舟,方得始终,小小女婴都能承受的苦,老爷你不会忍不了吧?”胡太医没有抬头,只淡淡说出这句话来。
“当然能忍,”幔帐中人语气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先生尽管动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