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生一手一抖,仿佛才注意到自己不妥的举动似的,飞快将手松开了。可赵子迈看得明白,这一抓一松都绝非无心,而是刻意为之。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异常,所以才抓握住他的手腕,而大雅斋上的那个鬼影,也因为章生一的这个举动一闪而逝。
章生一大拇指上套着的玉韘和他的喜好全然不符,灰白色,又一点都不透亮,低调内敛,怎能入得了章生一的一双俗眼?可是,它却偏被他戴在最起眼的地方。
“羊首玉韘,看成色和样式,应该是千年以前的老物件了。”
章生一抿嘴微笑,“不愧是赵家公子,识货,这玉扳指出自一座春秋时期的古墓,说老,确实是很老了,”说完,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赵子迈一眼,“赵公子方才说要去向龚大人复命”
“章先生,告辞。”
赵子迈听出章生一话里的意思,识趣地拱手告别,目光却又在那套茶具上停留了片刻,方才在两个小厮的陪同下转身出了房门。
他知道身后这爿宅院和宅院的主人,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大秘密,而章生一急着送客,就是不想被他发现自己的秘密。但是现在还不是良机,若打草惊蛇,可能会永远都不能将那个秘密挖出来。父亲前晚说什么来着,章生一每年都要随大雅斋一起入京,为太后庆生只是其一,他来京城的另一重目的,是为了疏通关系,打点要员,让大雅斋永远在太后的寿宴上占据最瞩目的位置。
“章生一的手伸得很长,远超你表面上能看到的,若是能抓住他的错处,必能连根带泥,挖出一长串贪官污吏。”
赵文安说这句话时,他本来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还是记下了,所以昨日得知龚府的小厮失踪,便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件桩本无需亲自出马的差事。
晚风吹来,不仅没有带来一丝寒冷,反而将融融的暖意带到赵子迈的领口,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地早,连墙那端的玉兰都已经迎风绽放,在头顶结成一张白色的网,被风一吹,接连掉下好几枝花骨朵,砸在他的肩头。
可纵使美景动人,春风拂面,却无法令他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平静,相反,一直潜伏在心里的寒意更重了,扑向五脏六腑,将他整个身子冰得又僵又紧。
赵子迈停下脚步,僵着脖颈慢慢回头:黑漆漆的一条胡同,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既然无人,为何会有脚步声呢?
从他走出章宅,那声音就一直跟在后头,不紧不慢,不远不近,轻盈不拖沓,仿佛跟定了他似的。赵子迈本就有些紧张,在看不到后面那个“跟踪者”的时候,心头更是惶惶,不觉将手伸进袖中的口袋,将里面的五枚铜板掏了出来。
这是穆小午送给他的五帝钱,让他做防身之用的,这五枚钱币,他后来看清楚了,是秦半两、汉五铢、开元通宝、宋元通宝和永乐通宝,俗称大五帝币,而不是随处可见的小五帝钱。因汇聚了千百年的天、地、人之气,故有化煞辟邪之功。
可是纵然抓着这样神通的五枚钱币,赵子迈手心里还是泌出了汗水,因为就在犹疑的这一个瞬间,他听到那串细微的脚步声已经贴着墙角过去了,来到了他的身前。
“沙沙”的声音骤然消失,那东西就在某个地方,他看不到它,它却对他志在必得,否则,也不会从章宅一路跟到这里来。
黑夜将胡同的宁静清幽全部消融掉,只留下一团朦朦胧胧的黑。他眼前,只剩下了没有尽头的夜色和一双隐藏在暗处紧盯住自己的眼睛,若不是手心里那五枚钱币仅有的一点冰冷坚硬的触感,赵子迈觉得自己几乎要迷失在在这条并不曲折也并不宽敞的胡同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可是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前面一闪而过,他身体一僵,再瞪大眼睛望过去,却已是寻它不着。
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那一瞬间的凝视已经在他心中烙上了一个深刻的印迹,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是一张脸,一张黄得像杏子干得像树皮似的脸。脸上嵌着一对同样快要枯萎掉的眼珠子,就是这双眼睛,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一眼,又迅速滑开了,重新隐没进黑暗中。
不过,那双眼睛里面承载的种种却已经被赵子迈准确无误地窥伺到了:是仇恨,是邪恶,对了,还有沉淀在下面的,那最为深刻的痛苦。
痛苦和仇恨,是谁造就了谁?还是彼此成就,越涨越高?赵子迈倾向于后者,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融杂了这么多痛苦和仇恨的眼神。它经历了什么?忍受了什么?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迎面扑来一阵风,带着股焦臭的气息,赵子迈闪身躲避,旋过身子时,只觉那股阴风直扑他身旁一座大门外的门墩而去。门墩上面雕着只青石刻制的石狮,怒目圆睁,鬃毛乍起,威风凛凛,可是望向它时,赵子迈却觉得它和旁边另外一只石狮有些许不同。
清冷的月华从它头顶浇下,它全身上下泛着白惨惨的光,竟不像石头,而像是瓷器。
可是另外一只狮子分明还是灰白色,即便沐浴着月色,也没有给自己增添分毫光彩。
“噼啪。”
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脆响,是从那只已经变成了瓷器的石狮子身上发出来的,它双目间出现了一条裂纹,正在飞速蔓延,很快,便布满了全身,锯齿状的裂纹透着暗红色诡谲的光,仿佛伤口中渗出来的血液。
“小心,邪祟要出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紧接着,赵子迈的手腕被一只黑魆魆的老手抓住,猛地朝前一挥后,手心里的五帝钱便朝那只石狮子飞了过去,砸在它即将要四分五裂的身体上,溅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埃。
飨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