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汉觉得刘老头的那两条坏腿长在了自己身上,因为他忽然走不稳了,脚下拌蒜,来到刘老头生前居住的那间厢房时,已是匍匐在地,是被一个眼明手快的小厮搀扶着进屋的。
刘老头儿腿脚不好,需人伺候,所以普济堂僻了间单房给他住。现在这间屋子里还未住人,因为按照普济堂的规矩,人死后房子要空七日,然后才能给别人用。
七日,刘老头儿头七未过,他辛苦养了一辈子的孩子就丢下他走了。
想到这一桩,吴老汉捏紧了拳头,扑向前方那张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床榻,痛哭起来,口中更是将刘铮祖宗十八辈骂了一遍,直到反应过来连刘老头儿也一并骂进去了,他才止住嚎啕,看向一直站在旁边好言相劝的小厮,哽咽着问了一句,“他是怎么去的?”
小厮叹了一声,“五天前的晚上,刘伯忽觉身体不适,把晚上吃的东西全数吐了出来。大夫过来时,刘伯已经开始抽搐了,大夫说治不了,于是我们就去禀告了管事的,不多久,管事的就派人把刘伯接走了。”
吴老汉愣了一愣,“管事的?他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也是我们家老爷慈悲,但凡普济堂的人,外头请的大夫治不好,那就要交给家里的大夫。您老知道吧,咱们老爷的大夫那可是宫里派下来的御医,能包治天下百病,若连他老人家都看不好呢,那就是行将就木,无药可医了。”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声,“很不幸,刘伯就是这后一种,所以管事的将他接走后,就没有再送回来。”
吴老汉还是不解,“可是他有家人啊,他病死了,你们都不去知照一声的吗?”
小厮抓着下颌苦笑,“感情您还不知道呢,刘铮把他爹送过来时,就说了,他们一家子要远行,从此不再回来,所以刘伯的生老病死便一概管不了,全权交于咱们普济堂处理。当时我们不乐意收,因为咱们普济堂建立的目的就是尊老,现在刘铮一家子弃老,不是反其道而为之吗。可是这事不知怎地传到老爷耳朵里,老爷听闻便说,这刘铮能做出此等不不孝的事,若将刘伯交到他手上,说不定半路被他遗弃在荒野也未可知,所以还不如将老头儿收进普济堂,颐养天年。”
说到此处,他摇了摇头,“可惜呀,人命天定,刘伯他在咱们这没享上几日福,便去了,现在我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也不好受,不过老伯,您也要多保重自己,切莫伤心又伤身啊。”
“他你们把他安置在何处了?我与他一场老友,连最后一面都未见上,总归是要去送一送的。”吴老汉声音颤了几颤,又滚下两行泪来。
刘老头的尸身还未安葬,就停放在山间的义庄中。吴老汉站在义庄门口,借着头顶的几颗疏星,看清楚最里面的一口棺材上用白灰写着一个“刘”字,不禁胸口一紧,再加上一阵山风刮过,将山壁上的草木吹得飒飒作响,便更有野风荒草暝萧萧之感。
他抱紧了手中的羊毛毡,这是刘老头生前最珍爱的一件物品,死后应该也是希望它覆在那双僵硬的老腿上的。虽然,他生前并不知道,这羊毛毡并非刘铮花重金从外域商人那里买来的,而是在章家扔掉的物件中捡回来的,章家家大业大,尤其是章生一用的东西,丢弃不用的都像新的,所以刘铮用他的羊毛毡借花献佛,给自己赚了个好名声。
吴老汉冲身后的小厮拱了拱手,“劳烦小兄弟,老朽想和老朋友单独待一会儿,说几句话。”
那小厮识相地点点头,“那我先到别处讨杯酒,您老一会儿出来,招呼一声便是。”
小厮离开了,吴老汉朝刘老头儿的棺材走去,一路走眼泪一路流,风更紧了,将不远处窑厂烟囱里冒出的火星带过来了几点,在他前面轻歌曼舞地飘着,就像在为他引路一般。
“老哥儿,兄弟我来看你了,”他在棺材前站定,手摸向前面冰冷的棺面,口中喃喃,“今天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上,就把就把你的毡子给你带来了。”
他顿了一下,脸上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刘铮他他他很好,只是这孩子事多缠身,所以便先央我过来,你莫怪他。”
话到此,已是一个字也再难说出口,吴老汉又朝前进了一步,犹豫了片刻后,闭上眼睛用力将棺材板一推,把手中的羊毛毡从那条缝隙中塞了进去。
“带着它上路吧,黄泉路上虽孤苦,但至少不会受冻。”
说完,他又将棺材板朝外一拉,想将它阖上,可是那块板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兀自扯了半天,它竟纹丝不动,所以便不得不张开眼睛,朝棺材板瞅了一眼。
本来,吴老汉的目光是想极力避开棺材中的那具尸身的,他不怕,但是老友死时的惨状会让他心似刀绞,不能自拔。可是越不想看,一对眼珠子就越是要和自己作对似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朝那口棺材里瞟了一下子。
可就这么一下子,吴老汉却觉得浑身的汗毛都乍起来了,头皮酥得快要化掉了,冷气嗖嗖朝里倒灌着。
他看到了一只杯碗,白釉粉彩鹤莲纹,白色清新,绿色亮翠,在月光下泛起一弧青光,很是扎眼。可若说它是刘老头的陪葬品那就未免喧宾夺主了,因为棺材中除了这只杯碗外,什么都没有,就仿佛它才是棺材的主人一般。
一只瓷碗,放在刘老头的棺材中,这是为什么?吴老汉想不明白,不过下一刻,他脑中却灵光一闪,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他转过身,看着摆在旁边的其余几口棺材,慢慢吸进一口凉气,决绝地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只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