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记忆

“后来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那户苦笑一声,“因为佛舍从那以后便消失了,连那些被乌那赶出去的僧侣们去找也找不到它,他们将整座丛林都找遍了,可是也没有发现佛舍的影子,那么大的一座殿宇,就像一阵青烟似的飘走了,连一块石头都没有留下。后世人传,乌那大僧侣被刀灵斩杀于佛舍中,而佛舍与大僧侣人舍不分,所以,便也跟着大僧侣的去世而消失了。”

“那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什么,我亲手摸过它的石阶、拱门,它们是实实在在的,绝不是虚幻。”赵安本来就对这些鬼神之说不甚信的,再加上传说不过就是传说罢了,代代相传,其中的虚虚实实,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可是户们显然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们坚持认为是今天的那场狂风骤雨,将他们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中,而能从里面逃脱,已是佛祖庇佑。所以,在赵安建议他们明日再去寻一寻那座消失了上千年的佛舍时,户们坚定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并且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情永远不要对外人提起,否则,可能会给他和他们招来灾难。

赵安失望之余,却不敢一个人再到那座丛林中去,因为他虽不信鬼神,但对于民俗却是敬畏的。更何况,他也觉得昨天的经历有些不可思议,毕竟那座林子他已经去了多回,却从未在里面迷路过,更不要说那些早已摸透了森林每一个角落的户们了。

此事发生后不久,赵安所在的使团便离开了真腊,所以这段奇遇只凝结成了他游记中的一页,被记录了下来。

“小时候我翻看父亲的游记,看到长篇累牍的记录只觉得无聊,可是偏对这潦草的三个尖顶产生了兴趣,因为父亲在旁边只写下了一排字:犹如刹那间从明的巅峰堕入蛮荒。”赵子迈转头看向桑,目光中涌动出一抹温柔,“没人知道你和乌那独处的那几日发生了什么,可是你的本体虽是刀灵,名字却叫桑,桑香佛舍的桑,单是这一点,我便觉得那些传闻不可信。”

桑没有理会他,因为它脑海中现在浮起了一幅画面,一幅一直藏在心底它却无法拼凑完整的画面。

一株参天的古榕,树冠仿若一把擎天巨伞,独木成林,遮蔽住了目极之处。古榕的绿叶铺天盖地,像是从空中飘下了半片绿色的云雾,将蓝天骄阳挡在外面。树干旁一片荷塘,红莲丛丛,将水面映得一片通红,可怪的是,这红与绿的交杂,不但不俗气刺眼,反倒凸显出一番诡异的冲突感:神秘、陌生,却又引得人不由得想去探寻这片鲜艳色彩背后的玄机。

粗大的气根仿佛从天空垂落,扎到地下,三五十根粗细不等,交织成一张帘子。桑透过气根朝后面望时,却看到几节粗糙的台阶和一扇气势恢宏的拱门,可门洞顶部的塔冠已经残缺不全,只能依稀看出上面装饰着莲花的图案,有些莲花背后,似乎还雕刻着其它的图形,只不过它们实在太过陈旧,早已被岁月掩饰住了本来的面貌。

它知道这是哪里,因为透过上方的枝叶,它看到了三个尖顶,似在云端飘晃。也就是在这个地方,那年轻和尚将袈裟揭下,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后背。

可是现在,门洞里却站着另一个人,也是个和尚,年纪却要大得多,若非知道他的身份,桑几乎要以为他是个老神仙了。

乌那朝它走过来,手从上方落下,轻轻放在它的身上,是的,面前这位笑眯眯的微胖老者就是大僧侣乌那,因为它那满是血污的心灵在接触到他柔软的手掌时,忽然平静了下来,静得有如那两道同样落在它身上的静谧的目光。

“从此,你就叫桑,可好?”刀身剧烈地震颤,利刃将乌那的手掌戳破了,在它身上织出一片秘密的纹路,“物为人所用,你身上的孽我替你还,以后的路,你帮我走。”

血污化成一蓬蓬红雾,从它身上腾起,它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那么轻,轻得似乎也能飞起来了。

舒服,数千年未有的舒服,它在这双手的摩挲下,放下了过往的种种,那些常年缠绕在它身上的怨气,似乎都散去了,留下的,只是冰冷坚硬的刀身,任何东西都别想侵入半寸。

可是画面一转,面前的一切忽然变了,它嗅到了一股焚香的味道,抬头时,却发现它已经置身殿内,头顶白烟缭缭,一层层盘旋上去,凝聚到最上方,像极了宇宙混沌未散开前的模样。

桑知道这是一座佛舍,只不过它没想到的是,这里足足有七层,每一层都有两丈余高,由一条旋梯连接起来,通向云缠雾绕的最顶层。

大殿里的光线反而比外面充足,因为每一层的墙壁上面都砌着巨大的窗户,一眼能看到外面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粗大的窗棱上面也雕刻着莲花,比塔门上的莲花完整齐全一些,每一片花瓣都能看得清楚。

桑忽然觉得心慌不已,此刻,它终于看清楚了那团藏在莲花后面的朦朦胧胧的东西,那是一尊尊佛像,就像赵安说的,佛舍中雕刻着上万尊佛像,每一尊都有自己独特的模样。可是它之所以心慌,是因为莲花后面的佛像忽然变了,化成了一具具骷髅,盘腿而坐,双掌虔诚地捧着朵朵盛开的莲花。

骷髅的眼睛是两个黑洞,看得久了,便觉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似的,身体也轻飘飘的,仿佛已不存在在世间。

“乌那,做什么不好,偏要来度化我。”

它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充斥着杀意,它慌得忙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看到乌那大僧侣躺在大殿的角落中,胸口正中央插着一柄朝外散发着黑气的弯刀。

鲜血从他的胸膛冒出来,将他明黄色的僧袍染得仿若门外池中的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