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假意打了个呵欠,两只手在大腿上拍了几下,呵呵笑了两声,做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我看你烹炒得那般认真,就没敢打扰。”
天下还有它不敢的事?倒是稀罕了。赵子迈于是盯着它不动,眼睛中全是探究。桑被他审视的目光罩住,脸上愈发不自在,清了几声嗓子,嘎声嘎气地问了一句,“倒是奇了,你怎么对自己丢了魂儿一点都不在乎?你可知道,要是将这一缕魂魄寻回来,你就不会整天这么三灾六病的,你父亲也不会”
“你干嘛对我的事这么上心?”他不仅打断了它的话,而且第一次称它为“你”,而不是一直以来用的敬称。
可比这更奇怪的是,桑并没有因为被他打断话头而生气,反而屏声敛气,满脸都写着“心虚”两个字,“趁我还在,帮你把今后的事谋划好了,省得我走了之后,你无依无靠,更要被那些孤魂野鬼欺负。”
怎么听都像是做爹娘的临终遗言。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连赵子迈都险些被它这句话逗笑了,当下也不忍心再为难它,只道,“你有这份心,也算是我没白认得你。”
“有,自然有的,”桑抒出一口气,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下来,将最后几块樱桃肉夹入口细嚼了几下后,它似乎终于想起了正事,于是慌慌忙忙将肉吞下去,放下筷子,正色道,“你今天来,是要告诉我游记上那三座尖塔的来历吗?”
赵子迈看着它,眼底泛着笑意,目光中却流转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心酸,“想起来了?”
桑用手背将嘴角的汤汁擦掉,身体几乎半趴在桌上,将脑袋凑了过去,粉色的瞳孔比平时又鲜亮了几分,“快说说看,那三座尖塔到底在何处?”
赵安到了方腊后,闲来无事,便随当地的户进入森林打,可是有一天,当他们走入一座种满了古树修藤,森阴蒙翳的丛林时,却因为要躲避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迷失了方向。
那是方腊的冬天,可是空气依然潮热,虽然衣服被方才的暴雨打湿了,一行人却仍是闷得难受。可是,当他们在丛林里越走越深,最后在藤蔓遮蔽的森林深处,发现了一座沉寂已久的三塔相连的殿宇时,身上泛起的寒意却将闷热全部驱散了。
犹如刹那间从明的巅峰堕入蛮荒
这是赵安对这座位于森林深处的庙宇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它虽然已经残破缺损,每一块堆垒的巨石看起来都摇摇欲坠,但是,它却拥有最美的日落。当日光在天际沉降,洒在破败的石柱和回廊上时,史诗般的庙宇仿佛在以前的荣光中重新走了一遍,赵安甚至能听到穿梭在门洞中的僧人们的诵经声,和回荡在塔尖肃穆的钟鸣,时光交错,他觉得自己也回到了千年前的那个时代。
“这是什么地方?”
终于晃过神来,他又惊又喜,转身去问同行的户们,却讶异地发现他们已然在他身后跪下,冲着那座殿宇虔诚地叩首。
“桑桑”
他们念着他听不懂的一个字,虔敬而卑微。
“桑是什么?”赵安茫然地问了一句,可是,当一阵凉风从他身后的门洞中如清泉一般流出,柔柔撞在他的背上时,他才恍然大悟,“桑”就是这座庙宇的名字。
一座佛舍,一座建于密林之中,被时光遗忘了许久的佛舍。
据说,它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庙宇,光是雕在墙面上的佛像就有上万尊,更不要提那三座几乎通天的尖塔,象征着天国与希望。据说,住在这里面的大僧侣乌那能与神佛对话,一生度化无数凶神恶煞,他的名字,也像真腊那些战功赫赫的国王一样,被每一个当地人所熟知。
赵安迅速在随身带着的游记上记录下户们说的这些话,为了防止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他甚至画下了三座塔尖,它们在夕阳的照射下,仿佛是伫立在天的那一端一般,看起来那般不真实,就像一个缥缈的梦境。
可是,就在他满心兴奋地记录的时候,户们却匆匆从地上爬起,一言不发地示意他离开,赵安不解,想问时,却看到了他们眼睛里的恐慌,那么深,深得让他浑身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怎么了?为何这么快就要离开?”虽然怕,他还是想在此地再逗留片刻,将里面的台基、回廊、蹬道、宝塔一一看个真切,如此才不亏此行。
“太阳快要落山了。”户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朝越来越暗的天色瞅了一瞅,然后不容他抗拒地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拽离了原地。他们从未对他这般无礼粗鲁,可是此时,赵安不仅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不再多言一句,顺从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片无意中闯进来的诡秘之境。
户们肯定有自己的理由,而且他知道,这个理由是他不能抗拒的,这个地方于他而言,是一场新鲜而刺激的冒险,而对他们而言,说不定是一段蘸饱了鲜血的记忆。
所以,在走出了密林,回到城池里面之后,他才又一次将心里的问题抛了出来,“你们平日里见了僧侣都是毕恭毕敬的,为何单单对那样一座宏伟之至的庙宇避之唯恐不及?”
户犹豫了半晌,终于,在他热切的目光中,说出了实情。
“乌那在佛舍中供了一把刀,一把杀人利器,一把被毁了之后依然行凶作恶的刀。”说到这里,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和同伴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接着道,“大僧侣一心想度化那柄刀上的戾气,可是那东西太凶,有几次,乌那甚至险些被它夺了性命,可是他能侥幸逃脱,庙里的其他人是不行的,所以,在发生了几起血案后,乌那将除他之外的其他僧侣全部逐出庙宇,独留他和它在桑香佛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