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云轩本是半山腰上一处无人居住的荒宅,后来因为先帝驾崩,赵安久居宫中处理大丧事宜,许久都不得出来,而游记又被毁掉,赵子迈便暂时将桑和穆瘸子安顿在此处,一边还能继续做他们“绣魂”的营生,一边等待赵安出宫,再将游记上记载之事细细言明。
因为又在京城滞留了一个来月,桑很是抱怨了一番,穆瘸子倒是淡定,他本就是山野出生山野长大的,现在回归山野,便像鱼儿入了水,野猪归了林,趁着天气乍暖,冰雪消融,在山林溪涧玩得不亦乐乎,跛了的那条腿似乎都不跛了,每日满载而归,不是拎着野鸡,就是抱着鲜鱼。也多亏了这些野物,桑才没有日日骂他,威胁着要将他扔到崖下,因为但凡它要发怒,穆瘸子便会双手奉上烤得焦嫩的鸡鱼,以此来堵上它的嘴。
一旦摸透了桑的脾气,穆瘸子倒觉得这个法力能通天的大神仙比旁人都好对付,它和穆小午一样,但凡吃饱睡足,心情就好了大半,再顺着它说几句话,留给它发火的空间就不多了。
多好,比起那些九曲十八弯的肚肠,它身上的这种坦率愈发显得可贵。
所以有时候,穆瘸子会产生出一种难舍的心情来,因为桑承诺过,一旦知道那本游记上记载着什么,它便会离开穆小午的躯体,从此再不回来。穆瘸子掐着日子:如果它说到做到,那么,出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永远摆脱它了,身家性命不会时时受人挟制,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孙女儿也会回来了。可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毕竟,他和它相处了多时,甚至已经习惯了穆小午躯体中的这个灵魂。
这个日渐鲜活,越来越像个人的灵魂。
穆瘸子都如此,另外一个就更不消说了,可是先帝大丧,再加上顺天府的一系列变故,他一个多月都无法出城到绮云轩来,所以即便胸中愁思茫茫,却也不能去见那人一面。
好在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法子,多少排解了一些忧思。反正闲来无事,他便苦心练习做那道樱桃肉来。
睹物思人,以物解忧,多少,能管点用的。至少在见它最后一面时,能给它留下点念想,说不定它哪天云游在外,偶尔想起这个味道,还会回来看看。
所以,在终于可以出城来见桑的时候,赵子迈拎着的食盒中,装着那道他半夜起来烧制的樱桃肉,色泽樱红,酥烂肥美,纵使隔着层棉套,依然香气扑鼻。
赵子迈在绮云轩门前站定,看着那扇木门发了好一会子呆,终于扣响了门环。
“进来。”
里面传出那个时时出现在梦中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看起来这段日子它过得倒是滋润。
赵子迈心中忽然冒气一股火,手不觉将食盒的提手捏紧了,另一只手猛地把门推开,抬步跨进院内,走进正对着的那间小屋中。
屋里的桌子上也放着两个盘子,其中一只里面盛着几块吃剩的炸糕,另外一只里,则放着一只油汪汪的烤鸡,缺了的那只鸡翅膀被桑拿在手中,啃得只剩下了骨头。
看到赵子迈进来,它打了个饱嗝,拿着鸡骨头的手朝旁边的椅子点了点,嘴一咧,“坐。”
赵子迈心里的气恼又多了几分:看来它已经吃饱了,那自己半夜起床准备的这道樱桃肉怕是多余得很了。
心里不痛快,语气便不是很好了,赵子迈转了转眼睛,“一月不见,大神仙倒是丰腴了不少。”
桑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快,只用鸡骨头朝他已经半藏到身后的食盒一指,“那里面是你给我做的樱桃肉?”
“不是,空盒子罢了。”
“有香味儿。”
“大神仙的鼻子也有失灵的一天。”
“嘁,就你还打量着想骗我呢。”
还未反应过来,一道身影已经迎面扑来,身上带着烤鸡的清香,目标是他手中的食盒。赵子迈被唬了一跳,起身躲闪,不让它抢走食盒,岂知他起身太过突然,桑一个避闪不及,几乎撞进他的怀里,脑袋离他胸口也就半寸距离,头顶的绒发贴到了他的下巴。
手还背在后面,将食盒藏得好好的,心却突突跳起,它身上没有女子惯有的香气,却撩拨得他心弦微颤,惶然不知在何处。
桑却是全然没有察觉的,它丢了鸡翅膀,一只手抓住椅子稳住步伐,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去抢他手里的食盒,够了几下后,终于将那盒子抓在手里,这才笑嘻嘻地离了他,重新走到桌子旁坐下。
“你可不知我想了它多久。”它掀开食盒的盖子,夹起一块樱桃肉送进口中,细细咀嚼数下后,眼睛满意地眯起,“小子,手艺愈发精进了,比起无比阁的樱桃肉也不差几分了。”
赵子迈假装不在意地“唔”了一声,心中的不快却褪去了三分。原来它一直没有忘记这道樱桃肉,他以为它见多了美食,早已喜新厌旧,没想这道菜还在它心中占据着这么重的分量。如此一来,至少没有辜负他苦心练习了这么久,掂锅掂得手腕又酸又疼,还被热油在脸上手上炸开了几朵花。
“喜欢就好。”他走到它身旁坐下,看着它大快朵颐,嘴唇被樱桃肉的汁水染得通红,胸中不快又飘走了三分,沉着脸逐渐变得明朗起来,“这么长时间你都闷在这个小院儿里?”
桑还没停下,口中却腾出空含糊不清地答道,“也不全是,我还到城里去了几次,还到你家去了呢。”
“你进城来看我了?为什么?”这个答案终于将他心头剩下的那四分不快全部带走了,剩下的,只是满心的惊讶和一点沁入骨髓的甜蜜。
桑狡黠一笑,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筷子,手托腮望向赵子迈,眼里闪动着粉色的光,“赵子迈,你猜你进宫揭露谭振英罪行那会儿,你父亲都跟我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