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强求
若偏要求,会怎样?难道就像师傅所说——所愿皆所失?
谭振英记得自己问过赵文安这句话,那时,他们还一同在唐之鉴门下求学,是同门师兄弟。
赵文安是怎么说的,他记得一清二楚,而多年后,当他被外放到迪化,也正是这句话支撑着他,让他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原地爬起,艰辛却顽强地走了下去。
“知其不可而为之,是谓英雄。”
赵文安是这么说的,而谭振英,则是这么做的。他们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可是脚下的步子,却迈得同样的坚定。
现在,谭振英站在无一人把守的赵府前面,望着那两扇敞开的大门,心中忽的释然了。赵文安在等着他,用这样的方式等着他,因为他和他,都是英雄,不是是非道义上的英雄,却是不畏前险,不怕死的英雄。
谭振英走了进去,赵府不算大,却狭长幽深,当门一望,看不到尽头。可亭台楼阁戏台假山是一概没有的,有的只是曲径闲悠,墨竹苍翠。
赵文安安坐在书房等着他,不过书房中并非只有他一人,他身后站着个姑娘,年方二八,生得鲜眉亮眼,很是伶俐,看起来还有几分眼熟。
谭振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她就是赵子迈找来招魂的那个小子,不过当时她是女扮男装,所以他一时竟没有认出她来。
“谭兄,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多时了。”赵文安从桌案后站起来,还像年少时一般冲他拱手行礼,将他朝旁边的椅子一让。
谭振英没有坐,目光在赵文安云淡风轻的脸上一扫,冷笑一声,“我以为赵大人会与我单独相见,没想到,还找了帮手。”
赵文安轻轻一笑,“谭兄放心,找这位姑娘来,只是防患未然,若谭兄不出手,我保证她定不会出手。”
“赵大人真会说笑,”谭振英将额前虬结的发丝拨到脑后,露出眉目分明的清瘦面庞,俄顷,他眉毛朝上一扬,眼中透出几分煞气,右手手掌亦在袖子中悄然握紧,“不出半刻钟光景,大内侍卫们就会找过来了,若我不想对赵大人不动手,又何必白白来此一趟?”
“这是自然,”赵文安脸上的笑意未消,语气依然很是舒缓,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谭振英满身满脸的杀气一般,“只是我记得多年前,你我二人同拜在老师门下时,总是彻夜长谈,攀今掉古,现在回想起来,还很是怀恋那段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谭振英嘴角一努,“赵大人有什么想对老夫讲的,尽管讲便是,但是若想用这些话来拖延时间,等大内侍卫到来却实属没有必要,因为除了多几个人血溅你赵府外,最终的结局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谭兄愿意听我讲话,赵某已是感激不尽,”赵文安只身走向前,桑想跟过去,却被他抬手阻止了,他来到谭振英身前,和他面对面站着,目光炯炯,“在谭兄心目中,赵某可是恋权之人?”
谭振英没料到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略一沉吟,旋即道,“你不是,赵文安赵大人,这世间能被你看得上的东西不多,功名利禄这些俗物,是断入不了你的眼的。”
“那我每日这么苦力支撑、小心经营究竟是为了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心中的之所想,与谭兄心中之所想一模一样,无非‘救国’二字。”
谭振英没有答话,却也没有否认,只抬起下巴,用眼角的光冷冷瞅着赵文安。
“可是今日,我要告诉谭兄你一句话,这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包括自己的儿子,因为这话说出口,会为我,为我赵家招引来滔天大祸。”
谭振英稍稍一愣,嘴角中挤出两个字,“你讲。”
赵文安将目光从谭振英脸上挪开,看向门外漫天的沙尘,脸上的平静被一抹混杂着悲哀的苍凉所取代。黄沙映在他的眼睛中,给他一向精锐的目光平添上了几分钝感,他的脸也也似乎忽然老了十年,变化之快,谭振英几乎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赵文安了。可与此同时,他却有些怕,怕他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什么,让这位有着昂扬斗志的赵大人变了模样?又是什么,消磨了他志气和决心?
“不出五十年,大清必亡。”
低沉缓慢的一句话,却像一根钉子从头敲下,将谭振英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门外的风刮得更凶了,天空又黄又暗,像被染了色,有如末日。或许真的是末日吧,因为谭振英相信赵文安说的是真心话,这话说出来对他没有好处,对自己也没有坏处,他根本没必要用此话骗人。更何况以两人现在的处境,赵文安大可不必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哄骗自己。
可谭振英心里依然是不愿意相信的,即便他信赵文安,信他对时局世道的判断,可却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么大逆不道的一句话。
五十年必亡?他心里嘿嘿冷笑两声,眼睛忽然变得锃亮,里面透着疯狂,抬头冲赵文安骂道,“一派胡言。”
“谭兄,你们总是说西学害国,可是你们中间有几人踏出过国门?又有几人睁眼看过外面的世界?其他人我不能断言,但是谭兄你,我相信若你和我一样,听过看过想过,也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说到此处,趁谭振英呆愣不动之时,赵文安走向一旁的书柜,从里面取出一本精装厚皮的大册子,将它递给谭振英。
“我虽善谑,何至以此为戏。这是一本相册,里面全是我在国外时让随从拍下的照片,谭兄若有兴趣,可以打开一览。”
“照片?”
“这里面的东西,会向谭兄证明,我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