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桑耸起鼻翼嗅了嗅,“你的鼻子如今比我的还灵了,我怎么什么都没闻到?”
“我曾经在郑奚明身上闻到这股味儿,”赵子迈说着便快步走到马车前,命车夫将车停下,掀开覆盖在油桶上的稻草后,将那三只漆黑的装满油的大罐子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
什么异常也没有,罐子里没有藏着人,只盛满了香气扑鼻的芝麻油,这味道将桑也吸引了过去,凑过鼻子嗅了一嗅后,她舔了舔嘴唇,“你闻到的就是这股香味儿?”
赵子迈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不是,郑奚明身上的那股味儿很清新,不像芝麻油这样腻”
“哪里腻了,挺香的。”
桑一脸谗相,赵子迈却忽然抓起油罐上的稻草,放到鼻子下面使劲闻嗅,“是是稻草的味道,郑奚明身上,有一股稻草的清香,没错,就是这味道。”
“稻草?”桑将目光从油罐上移开,伸手接过赵子迈手中那根澄黄的稻草,在手中随便搓了几下,便将上面的稻穗全部搓掉了,“没什么问题,就是一根稻草罢了。”
“可是郑奚明身上为何有这股子味道呢?他又不是农人,平时接触不到稻草,而且那日我也并未看到他身上有稻草。”赵子迈挥手让那卖油的离开了,自己则陷入了沉思中:稻草的香气是很清淡的,不细闻很难闻得到,可是郑奚明来赵府那晚,两人之间并未有近距离的接触,那他又是如何嗅到那股味儿的?
“难道郑奚明是个稻草人不成?”桑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月光半斜到城墙上,给粗糙的砖块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白色。有什么东西贴着墙根动了几下,紧接着,便直立起来,远看去像个人的形状,可若走近观瞧,就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捆稻草。稻草的上端被粗糙的绳结扎了一把,看上去像顶了颗脑袋,下半截乍开了,倒像衙门中上窄下宽的束腰官袍。
一捆摆放在墙根的稻草会引起他人注目吗?自然不会,所以它在这里静静停放了许久,那些巡查的衙役士兵们都没朝他瞧上一眼,虽然,他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稻草抖动了几下,抖落了一地的稻穗,然后,它忽然发出一声只有人类才能发出来的叹息。
“是时候了。”
“哦。”
稻穗忽然流动了起来,被液化了一般,涔涔而下,填补上坑洼,浇筑起高地,它被修复得越来越像一个人,一个一身精肉身手利落的武学高手。
稻穗终于停止了流动,现在,被映在城墙上的那个影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影,它抖了抖袖子,拇指在下颌轻轻一抚,嘴角挂上了一抹有些呆滞的笑。
“该去了。”
“好。”
他点了一下头,转身面对高大的城墙,身子轻巧一跃,便像一只大壁虎似的整个人贴在墙砖上。月光滑了过去,他将自己安全地融入到黑暗中,轻盈地朝城楼上爬去。
西便门的箭楼是后来才修筑的,原来的城楼为单层单檐歇山式结构,灰筒瓦顶,四面开方门,无窗。后来出于外城防御的需要,才对西便门城楼进行了扩建,在瓮城上增筑了宽三丈、高两丈的小型箭楼。
箭楼上设有两排箭窗,每排四个箭孔,上下八个箭孔,宛如八只睁得大大的眼睛,神情警惕而专注地俯视着城外,有令来敌生畏之感,故又被成为“八瞪眼箭楼”。
现在,徐天劲就站在这座“八瞪眼箭楼”上,从一只箭孔中凝神望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想起了龚明珠,那位出身名门的前朝状元曾经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可是现如今,竟奄奄一息缠绵病榻,像是一夕之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元气。也怪不得他意志薄弱,任凭是谁,也无法承受这般接二连三的打击,更不用说这些接踵而至的噩运是全部落在他的一双儿女身上的。
徐天劲隐约记得谭大人说过,龚明珠除了龚玉成这个儿子,其实原本还有一个小女儿的,那女孩生得灵巧聪慧,能诗善文,和她父亲一样,可惜,却在十年前走丢了。
“倒是和赵家小姐一样,难道当年京城来了牙人,专拐富人家的女孩儿?”徐天劲摇摇头,口中“啧”了一声:只是这二位同病相怜之人,本应惺惺相惜,却在朝政上观点不和,两人互相看不惯对方已经由来已久。
究其因由,还是那场由赵文安发起的洋务运动吧,采用西方技术,创办军事和民用工业,还要筹划海防,创办新式学堂,派留学生出国。徐天劲是个粗人,不懂这些,但总觉得这些东西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尤其那个什么出国留学,这不是数典忘祖,背弃传统吗?国人从来都只读古人圣贤书,都像赵子迈那般学些洋人的东西,还要科举做什么?
想到赵子迈,徐天劲心里忽然来了气,冷哼了一声后,他朝上翻了个白眼:都说人以群分,这话总是不错,那小子讨厌,他身边的人也一并跟着讨厌,而且是一个赛一个讨厌,竟然敢吓唬他,让他在一众衙役面前丢脸。
可是
他心中忽然一紧,为何今日自己这般胆小了,那瘸子随便一句话竟让他心生胆怯、背后发凉,难道是因为今日在敛房看到的那两具破碎的尸身?
徐天劲身为顺天府的府丞,尸体是不可能没有见过的,腐烂的、泡胀的、被剁得难以分辨面目的,可是今天看到龚玉成和肖云生被黑线缝合起来的尸体的时候,却不由地心冒寒气,不敢细瞧。
难道因为是他认识的人?平日见惯了两人活生生的样子,所以一时接受不了?不,绝非这般简单。
他在敛房听到了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那声音属于龚玉成和肖云生,他们在冷笑:徐天劲,下一个躺在这里的,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