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母子

“我的儿。”

她朝前方跑去,脚下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被身旁的宫女扶住了。

这一刻,她不是太后,他也不是皇帝,她和他,只是一对血脉紧连的母子,就和这世上任何一对母子一样。

她推开了搀扶住自己的手,扑向了只有几步之遥的龙床,一把扯开挡在她和他之间的幔帐。

床边的炭盆“呲呲”地响着,卷起的热气充斥在幔帐中,将这里变成了一个蒸笼。蒸笼里的肉体正朝外散发着浓重的恶臭,无穷无尽,永远也散不完似的。

她的眼睛被臭气熏疼了,疼得几乎滴下泪来,可是现在,臭味带给她的痛苦远不及她眼睛所看到的。那是什么呢?明黄色的中衣被里面的那具肉体染出了点点猩红,像一朵朵尚未盛开的梅花,从领口一直蔓延到脚脖子。

不过是短短一天光景,怎么就到这地步了?明明昨日来看他时,那些稻穗一般遍布了全身的颗粒,还是饱满完好的,怎么现在,竟全部溃烂了呢?

她忽然很想捂住眼睛,这样就可以避免目光接触到他露在外面的头颅和双手,可是她不能这么做,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是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如果连她都厌恶他这具溃破不堪的躯体,他的心,恐怕也要像身体一般,彻底烂透了。

“额娘”

床上那个人终于意识到有人来了,艰难地将眼皮抬起一条缝,他的眼皮也破了,稻穗没有放过任何一寸肌肤,疯了似的长遍了他的全身。

“孩子。”她不自觉探手过去,下一刻,白如凝脂的手指就被一只又凉又黏的手握住了。

胃中翻腾了一下,这是自然的反应,即便拉住她的这只手掌,属于她亲生的儿子。她极力避免自己去看他手背上那一颗颗顶部溃烂出血的疙瘩,它们像花苞,吸足了他的血后,便争先恐后地绽放。

“孩子,没事,毒发出来,病就快好了,你再忍耐几天,额娘叫他们熬清火的汤药,你喝了,就不会痛了。”

骗人的话是最好听的,但如果听的人不信,那它就会变得比真话还要恶毒。不过床上那个人似乎不在乎了,他拼命捏着手心那几根腻滑的手指,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额娘额娘,儿子对不起您儿子儿子不中用了,可是皇后她她还年轻,还请额娘善待善待她”

她心中一紧,眼睛中的湿意一下子被蒸干了:原来他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竟还是为了那个女人,他自知不久于人世,所以终于想起她这个“额娘”来了。那么他可曾记得,他对自己的一次次顶撞?当着群臣的面,当着后宫妃嫔的面,他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将她一步步逼出了那个掌控了十年之久的朝堂。他又可曾记得,为了维护皇后,他不惜多次与自己争辩,数落她的短处,倾诉皇后如何可怜,丝毫不把她这个当额娘的放在眼里。

他可能早就忘记了,忘记了先皇过世后,她为了保住他的皇位,是怎样的一次次地委曲求全,一次次地从刀尖上走过来的,他的眼里,现在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和那个甚至不曾为他诞下一子半女的女人。

现在他病了,却惦记起她这个当额娘的了,他将那只又臭又烂的手塞在她的手心,是想从她那颗已经被他伤得千疮百孔的心里再抠出些什么来吗?可惜,她这里现在什么也不剩了。

她忽然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抽得他措手不及,几乎被甩在床上。她在被衾上拼命搓着手心,将上面的黏液擦干擦净,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了,若说在今天之前,她还在犹豫后悔,那么从这一刻起,她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他惊恐地看着坐在床边一身华服的女人,喉咙中发出几声细弱的“咕噜”声后,脖子一垂,晕倒在床榻上。

“太后娘娘,这可怎么办才好?万岁爷这身子,怕是怕是撑不了太久了,靠这几味药吊着,不是个办法啊”见皇上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一直蜷缩在旁边的李公公再也忍不住了,跪着爬到太后身边,冲她“嗵嗵”地磕头,“太后娘娘,你得给想个法子啊。”

太后还在床榻上蹭她那只保养得比年轻女人还要细腻的手,一遍又一遍,将指套都蹭掉了几只,“哀家虽贵为太后,却也不是神仙,宫里宫外的大夫不知来了多少,实在治不好,也只能怪哀家命苦,怪不得旁人。”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像在讨论养在宫里的一条猫啊狗啊似的。李公公心中一惊,他听出了她的意思,只是纵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他也不愿意放弃,因为躺在龙床上的那一个,是天子,是万岁爷,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皇后娘娘用命牵挂着的人

他拿了皇后娘娘的镯子,但即便没有拿,他也想为这对苦命鸳鸯再最后争取一下。

“老佛爷,大夫医不好,不如想想别的法子?”他抬了一下眼皮,目光从上方那张红润的脸庞上一闪而过。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民间喊着西学东渐,朝廷的大臣们要搞什么洋务运动,哀家虽然身在后宫,不懂那些事情,但是也知道,有些旧的朽的东西,是早该丢掉的了。前些日子哀家找了大萨满进宫,已经被不少人在背后议论,现在若是再请些和尚道士进来,岂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耐心地跟李公公解释,理智在一个即将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眼睛中闪耀,亮得吓人。

李公公从这份坚定的理智中探明了她的心意,她下定了决心,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与这份决心抗衡。

李公公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为皇上,也为那个被锁在殿中还在痴痴等待他消息的皇后娘娘。

窗外的夕阳的余光正在慢慢散去,黑暗爬上了窗棱,一点点蚕食着白日最后的光亮,直到将它完全吞没。

紫禁城的夜,比其它地方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