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年画的来历,原来画中那个喜庆的笑容背后,竟包藏着这样一段惨痛的过往。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明明在笑着,眼中却含着旁人看不到的泪光?
乙婆婆盯视着阿邑,她的瞳孔现在又变圆了,脸上的鳞片也渐渐隐去,露出里面不算平滑但却是属于人类的皮肤。她在笑,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那个和气的老太太,和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阿邑以为自己说服了她,以为她回心转意,放过了自己。所以,在脖子猛地收紧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张大了嘴巴,任凭舌头不听使唤地从嘴角耷拉下来。可是下一刻,阿邑却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了,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顶,他的脑袋里像装着一颗炸雷,马上要将它炸成一只开了瓢的西瓜。
乙婆婆张开了嘴,她是人的嘴唇,所以把嘴撑得大开后,两只嘴角就裂到了耳朵。她的脸被那张血盆大口分成了两半,下巴因此而变得又长又尖,上半部的眼睛鼻子眉毛糗在一起,彻底错了位,看起来像被揪了一把似的,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几乎裂成了直线的嘴巴里,一根蛇信绷得笔直,一端紧绕在阿邑的脖子上,将他的骨头绞得“咯吱”作响,像是马上要断掉一般。
阿邑的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头现在已经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模糊的意识。白雾充斥在他的大脑中,像山顶化不开的云,拨开云雾,他看到了乙婆婆刚来时的模样,衣衫褴褛,身体消瘦,脸上带着近乎谦卑和讨好的笑容。
“你是阿邑吧,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你看现在天寒地冻的,能不能能不能”
“婆婆,这里是您的家,您就在村子里住下吧。”
阿邑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脖子一轻,他的头离开了身体,朝她飞了过去。
背后的海浪声小了许多,海水的颜色也变了,蓝莹莹的,水面上泛起一层金光。
乙婆婆把阿邑拖进棺材中后,棺盖就合上了,棺材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静静蹲伏在大海边上,任凭海浪把棺面冲刷得乌黑油亮。穆小午静静地等待着,等着画面再次定格,而她和桑,则要又一次被乙婆婆的记忆带到别的地方。
可是等了许久,面前的景色却还是保持着原样,海水在身后轻轻絮语,微漾着涟漪,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没有半点要定格下来的样子,有几次,浪花还冲到了穆小午的脚边,给她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
怎么回事?
穆小午心中疑云渐起:为什么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为什么画面无法静止,就如同一个真实的世界,难道,这已经不是乙婆婆的记忆了?难道,这是她和桑即将要面对的现实?桑显然和她的想法一样,它现在也转向棺材,身体微微朝前倾斜,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他们猜对了,不远处的棺盖又一次缓缓打开,里面有一个花不溜秋的影子在蠕动,就像一只巨大的蚕蛹。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此刻,祁王府明静斋墙面上的那幅画也起了变化,画中的老妪不见了,现在,那地方只剩下了一面光秃秃的墙壁,和其他三面墙没有任何分别。
影子还在棺材中蠕动着,时起时伏,穆小午猜出了那是什么,也知道里面的东西已不是那只非人非蛇的怪物了。也难怪,兜兜转转上千年,她终于褪去了那张丑陋的皮囊,终于在江滨的笔尖重生了。不,或许离重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桑出手阻挡了那么一下子,所以她现在还是被困在画里,没有办法以“人”的形态踏进到现实世界中。
她一定恨透了他们。
穆小午拽了桑一下,“没有铜针,我现在就真的是个江湖卖艺的,一会儿它冲过来,你可要挡在前面,看在我把身体借给你这么久的份儿上,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桑啐了一口,“怂样。”
穆小午刚挺起胸膛要反驳一二,棺材却忽然用力抖动了几下,然后,又一下子不动了。里面伸出两只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死死抠住棺材的边缘,在上面刮出几条白痕。
乙婆婆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还是年画上的装扮,头上用红绳扎着双髻,身上穿一件紫红色绣黄花的大袖衫,底下配一条苍翠的裙子,甚是喜庆。她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木钉,也没有鳞片,她是被江滨重新塑造出来的人,不曾流配崖州,也不曾被钉在一口棺材中。
她,要以最完美的姿态重生。
这完美让穆小午不寒而栗,一个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人,一个在海中漂了这么久的人,骨头早就都糟烂了,化成灰了,怎么能以血肉饱满的姿态重生呢?可是乙婆婆偏偏在这时站了起来,手中握一根拄杖,笑意盈盈地站在棺材前,满面春风地看向他们。
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上扬,左右对称,将她衬托得好像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
穆小午感觉到一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身子不由又朝桑后面躲了躲,一边用眼睛斜着那个一点点朝他们走过来的身影。桑不避不让,迎着乙婆婆站着,目光却死死罩在在乙婆婆身上,从头到脚,从她身上穿的衣服到那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
她真像个人啊,江滨把她画得栩栩如生,眼神灵动,体态娇憨,一举一动都生动且自然,连一条眉毛丝儿都没有放过。可是,她毕竟还不是真人,桑看出来了,在听到身后穆小午轻轻“哎”了一声后,它知道她也发现了破绽。
她太完美了,人总是要有些缺陷,比如脸蛋四肢不对称,再比如在不该长的地方多长了颗痦子,可是她没有,她身上的这种完美不是漂亮,而是一种被美化后的不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