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画框

一阵风从城门外吹进来,里面竟带着丝丝大海咸腥的气息,可是明明这大名城,地处中原,距离大海甚远,海风怎么都不可能吹到这里来。

除非

又是一阵风,“哗哗”横扫过来,将人们头上的帽子全部吹起,飘得满天都是,连江家画摊上的年画都被扫到地上,害的江家父子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去追去捡。

这下子,不止桑和赵子迈,城中的其他人也都感觉到了异常,包括方才还兴高采烈的那只猴子,现在竟也肃然站着不动,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瞅着城门的方向。

如此停顿了一会儿,忽然,那猴子“吱哇”叫了一声,顺着耍猴人的裤腿爬到他的肩膀上,抓住他的头发死死不放,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与此同时,赵子迈的身子猛地一抖,口中低低“啊”了一声,手指向城门旁站着的那个张耀忠的小随从。

小随从的衣服现在被风吹得朝上翻了上去,露出下面细皮嫩肉的肚皮来,可是在这样的严冬时节,他却似乎并不觉得冷,他还在温存地笑着,用一根手指在肚皮上搓来搓去,动作温柔却又含着抹怪异。

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看到他的肚皮,吓得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只有桑还坐在马上,聚精会神地看向他,目光中盛满了难以言喻的色彩。

手指顺着腹部一直摩挲到肚脐的位置,小随从便停住不动了,他用指肚摁住肚脐,上下戳动几下,终于嗫嚅着说出一个字来,“疼”

“疼啊”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忽然放大了,在寂静的城池中显得尤为刺耳,凄厉的声音让每个人都忍不住心生恐惧。

几条细细的红线以他的肚脐为圆心蔓延开来,像在肚皮上铺了一张红色的蛛网,又像一只怪异的罗盘。

“这是”

赵子迈瞪圆眼睛,话未说完,那小随从的肚皮忽然在众人面前炸开了,皮肉内脏飞得四处皆是,甚至溅到了旁边几个离得近的行人的身上。

“跑。”

桑冲那几个人叫了一声,它的声音不大,里面还带着它惯常的波澜不惊,可是那几个被血肉浇了一身的人早已惊慌万分,连爬带滚地逃离了小随从的身边。连后面本来还聚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也纷纷朝后方退去,有的躲进商铺里面,有的则藏到旁边的小胡同中。

江杉也忙不迭拉着江滨找地方躲藏,可是两人还未找到一处合适的藏身之地,忽听后方“刺啦”一声,紧接着,便是桑紧绷绷的声音,“原来原来竟是这张年画。”

这句话让江家父子同时止住了步子,两人惊惶着回头,却正正看见那一幕令他们终生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小随从血肉模糊的腹腔中,立着一副年画,他的肚子仿佛是年画的画框,年画就被裱糊在他已经露出森森肋骨的肚子里头。现在,那副画在朝外慢慢地移动,发出“嘶拉嘶拉”的响声。

“疼啊”

小随从又叫了一声,现在,他仿佛忽然清醒了,也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看着那副被自己鲜血染得有些发卷的年画,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然后,他忽然抬步朝城中走了过来,可仅仅走出了几步路,喉咙中就忽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无数血泡争先恐后从他的嘴巴里钻出来,糊了满脸。

“砰”的一声,他脸朝下重重栽倒在地上,已经空无一物的肚子也被压在下方,肋骨全数折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年画会在人的肚子里?”江杉已经完全吓傻了,扯着江滨用尽力气朝后跑,江滨就这么任他扯着自己,他的身体现在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有脑子还在动。

那幅画,是那幅画,虽然它已经被鲜血染透了,可是他还是透过层层血污,看到了后方的那双眼睛,童真又沧桑、可亲又可怖,她透过自己的手,活了。

他应该早一些意识到这一点的,就在今天上午,他摊开画纸,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的。因为他笔下所出并无别物,只是这个老妇,只是她。他无法停下,他甚至觉得那只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从笔尖触到画纸的那一刻起。于是,他疯狂地作画,短短一上午的时间,就画出了十多幅年画,十多幅一模一样的年画。

“爹”

江滨忽然觉得不对,于是站住不动,手死死扯住江杉的袖子,“爹,我”

话未说完,那些从胡同中商铺中探出来的脑袋忽然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动了,死人动了”

江滨又一次回头,他看到,那小随从的头和脚倒折了起来,就像一张弯弯的弓。

“咯嘣咯嘣”,他的头和脚越抬越高,连带着上半身和膝盖都抬了起来,骨头被这扯动的力道折断了,一根接着一根,发出可怖的声响。终于,他只剩下肚子还贴在地面上,剩下的地方则全部被吊在半空中,像被几根线牵引着一般。

“噗噗”一张年画蹭着地面从肚皮下面横移了出来,刚开始只是一角,紧接着,哆哆嗦嗦露出了大半截身子,最后,它完全出来了,抖动了几下后,慢慢立了起来。画中人盈盈一张笑脸,用一双半眯的眼睛望向后方那一片注视着自己的人们。

人群被这诡异的一幕震慑得鸦雀无声,不敢动,也不敢言语,生怕那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只有江滨还望着她,望着这幅出自自己之手的年画。他看到,那画中的老妇也在看着自己,俄顷,她朝他微弯下身子,仿佛是在向他致谢。

江滨彻底呆住了,江杉拽了他几下都没有拽动,不得已,只能将他负在背上,钻到离他们最近的一条胡同中。

“是她,我方才看到她了,她被那条蛇怪吞食,后来,又被剖了出来。”赵子迈虽然害怕,却仍然没有动,他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年画,一边冲身旁的桑低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