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头顶滑过,洒下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先照亮了荣姨的面孔,紧跟着,是林颂尧的。
桑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他。可是紧跟着,它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张薄得像皮一样的东西裹住,越缠越紧,那东西密不透风,凉如冰窖,它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仿佛被塞满了冰雪,眉毛头发上都结了层冰霜,冻得它喘不上气来。
它听到了身后穆瘸子和宝田同时喝了一声,朝这边冲了过来,可是他们还没靠近自己,就被撞了回去,呻吟不止。
女孩子却缓缓走到荣姨和林颂尧身边,她俯下身,目光从两人惊恐万状的脸庞上扫过,嫣然一笑,指着荣姨道,“不是我要你死,是月光在二人之中选中了你,你服是不服?”
荣姨定定地着她,她已经明白女孩子话中的含义,可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忽然安宁下来。恐惧和不甘皆离她而去,所剩下的,只有庆幸。若非要在颂尧和自己之间选一个,那就选她吧,离了她,他还能活着,可是他死了,她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走完余生的漫漫长路。
这一点,她以前似乎没有想过,可是当站在在生与死的边界,她却忽然想明白了。
“我甘愿受死。”荣姨两手撑地,仰头看向女孩子的脸,然而瞬息万变,那张脸上的神情完全变了:它上面本来还充斥着像孩子捉弄人一般的兴高采烈,可是现在,整张脸完全阴沉了下去,写满了不快。
“你说什么?”女孩子又轻声细语问了一句。
“我我愿意死,杀了我吧。”
“不,不行,”颂尧挡到她前面,“不要杀她,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是我。”
荣姨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收紧了,心脏剧烈地跳动,像是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似的。她扯住颂尧的胳膊,拼命将他朝自己身后拽,口中语无伦次,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月光先照到我我不是不是他”
她扯不动颂尧,他是那么地坚定,坚定地挡在自己面前,就像以前,她每次都将他护在身后一样。
女孩子鬓角的乱发被风吹得朝后飘了起来,大拉翅上的珠翠也跟着“哗啦啦”地响,她的脸,被头顶的月光映得那么白,像一块白玉。
荣姨看到她的手指动了一下,仿佛拨动了几根琴弦一般,紧接着,颂尧的身子飞了出去,她拽住了他的袖角,但又滑脱了。
颂尧的喉咙上破开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洞,鲜血正从里面喷洒出来,浇了荣姨满脸满身。荣姨发出一声尖叫,站起身想去抓住他的手,可是他的身体却像被什么东西钩住了,朝远处飞了过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落到被火光挡在外围的那一群乌央乌央的野鬼中。
荣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身朝颂尧跑过去的,她的腿明明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但还是撑着她穿过那一圈圈围绕着颂尧的野鬼,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朝他伸出手去,指尖还未落到他被鲜血染红的脸上,他就轰然阖上了双眼,在她的注视下断了气。
“你不要不要丢下娘”
可下一刻,荣姨却忽然止住了哭,她看到了那围在颂尧周围一双双贪婪的眼睛,里面溢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它们已经饿了这么多天,饥肠辘辘,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不行,不行,你们不能吃他。”她将颂尧抱在怀中,将他失去了温度的身体箍得紧紧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他的头发是这么的软,就像小时候一样,“你们不能吃他,我这就去给你们做吃的,什么都行,你们不能吃了我儿子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身后传来拊掌的声音。
“好,”女孩子一边拍手一边笑,像是许久都没有这般痛快过了,“好,她欠了你们这么多,如今,也该从她儿子那里索回去了。”
荣姨惊恐地回头看她,可是就在这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怀中一轻,颂尧的身体脱离了她的怀抱,飞到了那一群密密匝匝的黑影中。
野鬼们朝他聚了过去,一层叠着一层,荣姨听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撕咬、咂嘴、吮吸这么多年了,她早已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甚至还会就着它哼一首小曲儿,可是今天,这些声音却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砸着她的脑壳,沉重且缓慢,将里面那些早已麻木的东西全部震碎了。
她看到了陈远,看到了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他们从远处走来,沐浴着山风,脸上铺陈着一片渗人的青光。
“月亮月亮出来了”荣姨笑了,笑声在山林中回荡,决绝得令人胆寒。
她疯了。
“死是最最简单的一件事,所以这世上才有无数懦夫争先恐后地选择死亡,”女孩子扭头看着荣姨,眼睛眨动了一下,“我偏要你活着,要你好好去体味这遍布荆棘的人生,用你的余生去舔舐那个永远都不会好的疮疤,要你慢慢地熬。”
她莞尔一笑,目光飘到仍旧被袈裟缠住的桑的脸上,歪着脑袋轻声道,“你也一样,我不杀你,我要留着你,没了你,倒觉得乏味了不少。”
她步履轻快地走到桑的面前,冰冷的手指从它脸颊上滑过,笑意盈盈的脸朝它逼近了一点,嘴唇贴近它的耳边,呼出的寒气在它脖颈上结下一层冰霜,“别总被我耍弄,次数多了,就不好玩了。”
说罢,她冲它燃炽着怒火的脸孔一笑,忽然调转身子,朝山林深处走去,走到山顶,手指轻轻一挥,那缠在桑身上的袈裟就一下子松开了,重新回到她的手中。
猛地被松了绑,冻得僵硬的身体一时适应不了,于是桑朝后猛退出几步,重重撞在依然躺在地上呻吟的穆瘸子身上,眼看就要被绊倒,好在被一双温暖的手从后面扶住了。
“我来迟了。”在听到赵子迈的声音的那一刻,桑忽然松了口气,它跌倒在他的怀里,两人一起朝一片铺得厚厚的松叶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