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迈在宝田“看好戏”的目光中走出去,随着穆小午和穆瘸子来到院子外面。
现在夕阳已经完全落在山后,整个三坪村被黑暗和寂静笼罩着,除了玉河哗啦啦的流水声,没有一丝声响。一阵风从前面扑过来,将赵子迈身上的大氅吹得膨起来,他觉得这风冷得厉害,似乎在回国的渡轮上,船开过一片冰山时,才感受过这样寒冷的风。
他冲着手心哈了口气,这才发现穆小午还是一袭单衣,额角还凝着几滴晶亮的汗珠儿,于是便把已到嘴边的那句道歉吞了回去,也没多想,伸手就触了触她的额头,说出两个字,“热吗?”
话说出来,他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不合礼数,至少,是不符合中国的礼数,于是连忙咳嗽几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在对面的两位都是不拘小节之人,穆小午伸手将汗拭去,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自顾自说她自己的,“公子,我们今天在这三坪村附近转悠了一圈,想找那吞噬掉顾玉明魂魄的邪祟来着。可是邪祟没找到,却被我们发现了另外一桩事情。”
“什么事?”见她说得着急,赵子迈也将别的事暂且抛在脑后,连忙追问了一句。
“这里的龙脉断了。”穆小午的眼睛很亮,像夜空中的两盏寒星。
“龙脉?”
穆小午朝西北方一指,“看到那座山了吗?它叫宝塔山,蜿蜒盘旋,隐然回首,如回首之龙,它就是三坪村乃至整个东昌的龙脉。可是几个月连续不断的暴雨,使得宝塔山的山体饱和松动,连续塌方多次,损坏了龙脉。”
赵子迈心中一颤,“龙脉断了会怎样?”
“龙脉一断,龙便成了残龙、死龙,就压不住下面那些东西咯。”穆瘸子耸着肩膀摊开两手,做出无可奈何状,“我想,这就是那玩意儿能出来的原因,不过后面还有更可怕的,说出来公子你可不要被吓到。”
“你就别吓唬他了,快说吧。”穆小午在一旁催促他。
穆瘸子于是清了清嗓子,“公子,龙脉现在还尚存一点,可是据我们观察,也维系不了多久了,所以”
“你的意思是,那东西还未完全成型,等龙脉全部倒塌,它才会露出真容,也会比现在再凶悍百倍?”赵子迈忽然有些庆幸现在天黑透了,否则他面无血色的样子又要被穆小午看到了。
穆小午点点头,“这就是我那天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顾玉明的魂魄绣回来的原因,生魂不是不愿回,而是不敢回,因为他看到了三坪村周围凝聚的阴气,他怕了。”
说到这里,她讪笑了一声,低下头去抠自己的手指甲,眼珠子却在转来转去,像是在仔细斟酌下一句要说的话。
“小午,你们要走?”虽然是问句,但赵子迈的语气却压得很平,因为他已经猜出了她的心思。见她不答,他冲她莞尔一笑,“你不用这般纠结,你来这里是为了给顾玉明绣魂,现在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着实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处。”
“可是我们走了,公子你们怎么办?”穆小午终于抬起头直视他了,但她脸上讪讪的笑容还未褪去,显得整张脸生动又有趣。
赵子迈肃起面孔,“人生自古谁无死,也没什么好怕的。”
闻言,穆小午和穆瘸子同时一惊,一个道,“没没必要把自己搭上吧?”一个道,“万万使不得,主动送死,不是英雄是鲁夫啊。”
说完,却见赵子迈脸上漾起一抹笑,穆小午便知道被骗了,于是抱起双臂摇头道,“公子已有对策了是吗?”
“没有,”他脸上那抹淡淡的笑意倏地消失了,“但我会再去劝顾玉尹一次,若他听,那自然好,若是不听,那就只能自担后果了。”
他将自己看到小塔以及去找顾玉尹的事情如实对两人说了,说完,他若有所思道,“小午,你说,忏悔有用吗?”
穆小午挑起眉毛,“忏者,忏其前愆;悔者,悔其后过。都是永不复起的意思,是要作恶之人不再重复犯错,按理说对已经犯下的错是无法弥补的。可是我和老头儿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却见过不少因为做恶之人忏悔而平息下来的凶煞。就比方说前年,有一个屠夫的母亲病逝了,可是老太太的魂魄不愿离开,徘徊在家中,闹得家宅难安,所以那屠户就请了我们过去帮忙超度。”说着她拍了下穆瘸子,“老头儿那天发挥得不错,一下子就将老太太的魂魄绣住了,可是老人家一回魂,就开始对那屠户破口大骂,说病榻之前无孝子,说自己走的时候连件像样的衣衫都没给换。那屠户听了这话,当场就跪下给他老娘磕头,痛哭流涕,啪啪扇自己耳刮子,把两边脸都打肿了。说来也怪了,那本来还凶煞的魂魄竟渐渐安静了,我能感觉到她的怨气消散了,所以很快就被老头儿送走了。”
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公子,你猜后来怎么着,那屠户见老娘的灵魂被超度了,竟马上收起眼泪,欢天喜地一蹦三尺高,变脸竟比变天还快呢。那次之后我就知道,原来这世间最险恶的,还真不是作祟的冤魂,而是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子,“有些人,这里是永远都变不好的。”
听到这些话,赵子迈沉默了许久,可是穆小午却没有发现,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她转脸看不远处宝塔山的暗影,停了一会儿,口中喃喃道,“不好,龙脉”
赵子迈和穆瘸子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山崖晃了几晃,陡然坠下,溅起一片朦胧的烟尘,就像大海掀起的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草丛中忽然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它踩断了地上铺陈着的脆黄的草根和干叶,慢慢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