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未打骂过我,但他责备人的方式却比打骂可怕得多。我记得以前每当我做错事,父亲总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跟我说下次改了就好。乳娘们都说我有福气,有这样一位温和懂礼的父亲,舍不得打骂孩子。可后来我才发现,他并非不怪我,只是懒得应付我罢了。记得有一天,我打碎了他最爱的茶盏,他还是轻轻责备了我两句了事。可乳娘们怕被我连累,所以撺掇我去他的书房给他敬茶请罪。我端着一杯茶走到书房,却发现父亲他正伏在桌案上拼那盏斗彩的茶皿。他脸上挂着一丝冷冷的笑,仿佛碎掉的不是茶皿,而是他对我寄予的期望。”
“果然还是不成器,真不像我的儿子。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像天降巨石,把我砸得几乎站立不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乳娘来唤我去同父亲用膳时,我像见了鬼,拼命将她推出屋子,把门锁得紧紧的。”赵仔迈苦笑了一声,一只手托住额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同你们讲这些,不过,被自己最重视的人否定,真的很不好过。”
故事讲完时,桑正被囫囵吞下的一口鱼肉烫得龇牙咧嘴,边扇风边捡起水囊灌了几口水后,它恶狠狠瞪了穆瘸子一眼,瞪得他直将身子缩到赵子迈身后。
赵子迈于是低头一笑,心中暗道:都说世人的悲喜均不能相通,这句话看来不假,更别说它连人都不是,又怎么会对自己的事情感同身受呢?
桑抹了下油汪汪的嘴巴,翻着眼睛想了半晌,遂将手中的鱼撂到一边,又将脑袋朝赵子迈凑了过来,低声道,“即便你不得你父亲的宠爱,得不到家族的助力,也还不至如此,难不成不是八字弱,而是其它原因?”
说到这里,它眼珠子一转,忽地幽幽问出一句话,“你姊姊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软绵绵地飘进赵子迈的耳朵,然后,像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他的心上。隔着时光的河流,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背影,她已经长成了少女,腰身纤细,显现出一点窈窕的味道来,不像他,一看就还是个粗粗笨笨的孩子。她的头还像往常那样高昂着,脖子到后背笔挺得像一株骄傲的杨树。
他恨透了她这幅骄矜的样子,于是,他伸出手,在她后背上狠狠推了一把。
她落进井里,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沉了下去。
感觉有雪花落在脸上时,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俯下身朝井中望去:隔着清透的井水,他看到了一双眼睛,是她,又仿佛不是她了。因为那双眼睛没有瞳仁,只有两个漆黑的眼珠子,黑得像黑曜石,却又钝得没有任何光泽。
“怎么不答呢?”
桑的声音在赵子迈耳边响起,他惊醒过来,却不敢再看它的眼睛,只低声道,“她失踪了,生死不明,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觉得她已经不在了。”
桑看他这副模样,遂不再追问,只揪起身边一只枯黄的草根,捏在两指间反复把玩。不过它脸上的神情却很值得玩味,唇边含着一抹怪笑,眼睛被星光映衬得闪烁不定,赵子迈简直怀疑它是否已经窥探到了那个深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
就在他仔细琢磨它的表情时,宝田却冲穆瘸子问道,“我们公子为了救您说了这么多,您老是不是也应该对我们透漏点儿你们的事儿啊。”
穆瘸子一捋胡子,斜了宝田一眼,嘎声嘎气道,“你想知道什么?”
宝田嬉皮笑脸地朝前一凑,“前辈,穆姑娘真是您的亲孙女儿吗?看她对您的态度可不太像。”
听了这话,穆瘸子的脸霎时红一阵白一阵,说话也不利索了,“怎怎么就不像了,哦,她长得比我好,就就不是我孙女儿了?”
桑在旁边“噗嗤”一笑,“别装了,没劲。”
穆瘸子自是不敢驳它,于是支支吾吾道,“我从小把她带大的,就算不是亲的,那也比亲的还亲,有什么好说的”
宝田脸上露出不解之色,想了一会儿,方才道,“您该不会是人牙子吧?”
“呸呸呸,”穆瘸子急得在他头顶拍了一下,“我可不干那缺德事啊,实话告诉你,当年要不是我好心,这丫头早在那个雪夜冻死了。穿得那样单薄,问什么也问不出来,连爹娘的名字都不知道。”
“雪夜?”赵子迈听到这两个字,一时间有些晃神。
“可不是吗,那天,京城的雪大着呢,树上都结满了亮晶晶的雪条儿,银子似的。”
“那是哪一年?”赵子迈问了一句。
“十年前的腊月初五,我可记得清着呢,这丫头被我收留后整天一句不吭,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可是过了两天,到了腊八节,她看着锅里熬得咕嘟冒泡的腊八粥,忽然拉着我的衣角冲我要粥吃,我这才知道她好着呢,一点毛病没有。”
听他这么说,宝田憋不住笑了,连桑都把手里的草根扔到一边,冷哼一声道,“没想到我竟附到了个饿死鬼身上。”
只有赵子迈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脸是冷的,五官仿佛被冻住了,像冰封了几百年的荒原。
他亲手杀死了姊姊的那天,穆小午走失被穆瘸子收留了。他和她的变故,怎么都发生在那一日?
“小午以后也没有再对您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吗?”过了许久,赵子迈从两片已经僵硬的嘴唇中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穆瘸子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只在啃了口鲜嫩的鱼肉后,又就着酒壶喝了一口,这才道,“没有,什么也没说过,一问三不知,竟像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这样也好,我还怕她是个什么公侯小姐,跟着我这穷老头子过不习惯。她这么啥都记不得,给什么穿什么,做什么吃什么,倒省了我一笔麻烦。你看现在,谁见了她不说是我穆瘸子的亲孙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