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宿

那对眼睛就漂在他的头顶上方,用它巨大的没有瞳仁的眼珠子“盯”着赵仔迈。眼睛上面,是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落在水中,结出一片冰晶。

“别别缠着我。”他冲它发出一声源自心底的吼叫,可唇中吐出的气流却化成了几个气泡,轻悠悠地漂上去,在眼睛旁边聚拢,攒成一朵朵诡异的银色的花。

赵仔迈吃了一惊,忙朝四周环视了一圈,这才发现他身边竟是深绿色的水流,水的那一边,一块块青砖层层相叠,高耸入云,似没有尽头。

原来他被那双眼睛困在了井底,有它在上方看守,他永远都无法逃出这口井。

“放我出去。”赵仔迈用尽力气,却只吐出了几个气泡,眼睛还在上方静静地看着他,他甚至从那双可怕的眼珠子里看到了一点悲悯。

“你出不去的。”眼睛在说话,用只有赵仔迈能听到的声音,“从那一刻你就被困住了,逃不出的。”

“咚咚咚。”井壁上忽然传来砸墙的声音,很响,连水波都被带动得微微颤动,裂出一条条水纹。

“公子,公子快来救命啊。”

宝田的声音穿过水流来到赵仔迈的耳中,井水被这声音震裂成了几块,倏地飞腾上去,化成一片白茫茫的气。

赵仔迈睁开眼睛,用力呼吸了几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梦了,他揉揉眼睛,努力把自己的思维从梦境扯回到现实。他看见宝田正朝自己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还指着他们歇脚的庙外大吼:“公子,您再不醒来,就要出人命了。”

离开鲁城后的几日,穆小午,不,应该说是桑就没给过穆瘸子一点好脸色,他和穆小午设计用念珠镇住它,将它压制了几个月之久,这口气它当然是咽不下的。若不是赵子迈一直在中间劝和,告诉它留着穆瘸子还大有用处,穆瘸子恐怕已经不知道在桑手里死了几回了。

可是即便如此,桑心里的火也一直未消,每每穆瘸子说话,它都要用言语欺压威胁他,时不时便指着旁边的悬崖,说早晚有一日要将他丢下去,吓得穆瘸子骑马都要和它隔着一段距离,甚至不敢和它直接说话,只敢通过赵子迈来请它的示下。

这天,一行人走到一间破庙后,只觉人困马乏,于是便停下休整。宝田趁大家歇息的时候,从附近的小溪里捉了几条鱼回来,穆瘸子为了讨好桑,便捡了些树枝支起篝火,亲自来烤鱼。

刚下过暴雨的空气水汽很重,所以穆瘸子试了七八次才将木架子下面堆得厚厚的枯枝点燃。看着火光越来越旺,他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将已经串好的四条鲜鱼放在木架子上,满怀期待地看着鱼肉从嫩白一点点变得焦黄,然后慢慢溢出诱人的香味儿。

趁着他烤鱼的空档,赵子迈觉得乏了,在冲着那红灿灿的篝火看了一会儿后,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堕入了梦乡,又一次被那个追逐了自己多年年的噩梦缠上。

被宝田叫醒时,他还有些糊涂,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他那句“要出人命了”是什么意思,直到顺着宝田手指的方向,看到穆小午正将穆瘸子负在身上,龙行阔步地朝不远处的山崖走去时,才猛然觉醒,忙和宝田一起追了过去。

“大神仙,有话好好说,为什么又要把老人家扔下去了?”赵子迈匆匆赶上它,一边抬手示意穆瘸子安静下来,一边和和气气地询问道。

“鱼。”桑沉着脸,牙缝中吐出一个字。

“鱼烤糊了?”

“没有。”

“没烤熟?”

“也没有。”

“那就是咸了或淡了?”

“咸淡适中。”桑扭头看他,凌厉的眼神中渐渐涂抹上一抹调侃的味道来,它歪着脑袋,森森一笑,“鱼很好吃,就是我手痒痒了。”

听了这话,穆瘸子又在它背上叫了起来,什么神仙爷爷神仙奶奶的喊了一大堆,可是桑不理会他,还在昂首阔步朝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悬崖边上了。

冷汗顺着赵子迈的额头落下,他勉强稳定住心神,快走几步挡到桑前面,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勇气,伸出手将它拦住,瞪视着它通红的一双眼睛,“大神仙,就当赵某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让我怎么还我就怎么还,今天,就饶了这位前辈一命吧。”

桑的脚步猛地停下了,它饶有兴致地看着赵子迈,手在下巴上轻轻一捋。下一刻,却已将穆瘸子从背上抛下,扔在旁边的一丛灌木中,沉声道,“我这个人最是公平,他欠我的又怎用你来还?不过,你让我放过他,总需要用一些东西来交换的。”

赵子迈心头动了一动,“什么?”

“秘密,你的秘密。”它绕着他转了一圈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够,最后,将脸凑到他的脸前,“我对你一直很好奇,明明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应该八字身旺,官印相生,却偏偏八字甚弱,不应当啊。难道你的出身,你所倚靠家室都不能给你半分助力?”

“父亲他并不喜欢我,他最疼爱的是我的姊姊,她像他,聪明强势,卓尔不群,是整个家族中最聪明的孩子。而我,只是个整日跟在她后头一不如意就哭得满脸通红的鼻涕虫。即便姊姊现在不在了,她却依然占据着父亲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用力说出这句话来,说完的时候,他看到穆瘸子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脸上的泥土掩盖不了他的好奇,他朝自己望过来,和桑一样。

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其实往往能没有包袱地吐露心声,赵子迈觉得桑提出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因为他自己也很想倾诉,很想很想。

于是在盯着那双通红的眼镜看了一会儿后,他转身朝篝火走去,弯腰捡块干净的木墩坐下后,将一件压在心里许久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的陈年之事徐徐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