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深渊

这句话音量本不高,因为翎儿现在已经极度虚弱,已然马上就要晕厥过去。可是话一出口,周围却一下子静默了,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同时将目光转到袁道桥身上。

尤其是陈用,他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手上的线轴,那只蝴蝶风筝没了束缚,便趁着风势越飘越高,不一会儿功夫,就化成一个黑色的小点,隐没在湛蓝的天色中。

袁道桥也不动了,他肥胖的身躯像被点了穴,头发被风吹得朝后飘去,露出脸上凶狠的纹路。

忽然,他裂开嘴笑了,老鼠似的水汪汪的小眼睛眯成两条缝。

“这丫头疯了,自从蔚儿走了之后,她就神智不清,每天胡言乱语。这不,她一大早就跑了出来,可让老夫一顿好找。”

他说着就又去拽翎儿的胳膊,翎儿已经几近虚脱,手胡乱摆了几下,终于无力再挣扎,只任凭袁道桥箍住她的胳膊,像拎一只兔子似的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杀了”翎儿虽不能动,一双眼睛却紧紧锁在袁道桥的脸上,口中重复着那句惊动了所有人的话。

“别说了,你已经疯了。”袁道桥的声音很冷,手上的力道也加强了许多,指甲深深陷进翎儿的皮肉中。

“你杀死了小姐,你让木鹞杀死了自己的亲骨肉”

说完,翎儿嘴角缓缓抿起一抹笑,因为,她听见人群中已经响起了窃窃私语,大多数人脸上都写着惊愕,有的还用厌恶的目光看着袁道桥。尤其是陈用,他的眼睛里满含着愤怒,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杀了小姐,是你,是你杀了小姐。古墓中的木鹞是你杀人的工具,是你运送福寿膏的工具,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所以你现在还要杀我。”翎儿忽然有了力气,她冲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吼了一声,泪水忽然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落下。

“我让你别说了。”

她耳边响起一声如怒兽般的嘶吼,随后,身子朝后一挫,她被袁道桥猛推了一把,重重跌在地上。

陈用现在已经走到了翎儿身边,他将翎儿搀扶起来,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一掠,又转到袁道桥的身上。袁道桥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了,盖住他半张脸,剩下的那半边脸上,肌肉抽动,眼角怪异地斜向下方,像是陷入了迷思中一般。

“袁蔚是你杀的?”

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陈用的声音有些抖。从后面看,他连腿都是抖的,像得了某种怪病一般。

袁道桥慢慢朝他转过脸去,他的眼睛似乎在看着陈用,却又似乎没有看。因为那双浑浊的眼珠子中空无一物,像罩着一层膜,将他与外界的一切隔离开来,悲与喜在他眼中皆映不出任何光彩。

“是我,我杀了袁蔚,我杀了自己的女儿。”

肩膀耸动了几下,袁道桥说出一句让所有人皆震惊不已的话来。与此同时,一直罩在他身上的那层隐形的膜仿佛“咔哒”裂开了,他扭头看向陈用,看向围拢过来的人群,看向已经朝自己疾步走过来的赵子迈和宝田,以及从城门处快步跑来的是几个衙役,忽然裂开嘴,幽幽地笑了。

“我杀了她,我不光杀了他,我还杀了昌黎,还有许多人,许多挡了我路的人,”他挑起眉毛,额头上的纹路一条一条凸起,嘴角朝上一咧,“可那又如何?你们又能奈我何?”

“恐怕被你间接害死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赵子迈已经来到了人群前面,他看着袁道桥,心中怒火燃炽,却仍然强压着嗓音,一字一句道,“整个华北地区的福寿膏都出自你手,你为了谋取暴利,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袁道桥,你心中真的没有丝毫悔意?”

“赵大人,”袁道桥提高声音打断他,“善与恶在你心中真的这么泾渭分明吗?”

他朝乌泱泱的人群一指,放声狂笑道,“这些人,难道都是好人吗?他们之所以没有犯罪,并非因为天性善良,而是因为没有像我一样,遇到一个可以谋取暴利的机会。赵大人,我们每个人都在善恶的边界徘徊,一不小心就会越界过去,而一旦越过之后,就很再难回头。所以,我并没有您说得那么卑劣,你们也绝不像自己想得那般善良。”

“一派胡言。”还没听他说完,宝田的唾沫星子就已经喷上去了,可站在他身边的赵子迈却没有作任何辩驳,只定睛看着袁道桥,眼中如盛着一潭深水,让人捉摸不透。

那双井水中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凝望着他心里的深渊。

“原来赵大人亦有同感”袁道桥敏感觉察出赵子迈心绪的变化,眼睛微微眯起。

“少套近乎。”赵子迈压住心头突然而至的悸动,冷冷说出这几个字,看了宝田一眼,冲身后几个已经跑过来的衙役喊道,“抓人。”

包括宝田在内的衙役们同时朝袁道桥扑了过去,他们本来是势在必得的,因为无论从人数上还是体格上,袁道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就在即将触到袁道桥的衣袖的时候,他忽然扬手一挥,将一把金粉抛向一拥而上的衙役们的眼睛。

见此情景,赵子迈心头一惊,刚要移步上前,忽觉眼前扑面而来一阵巨风,将正捂着眼睛干嚎的衙役们全部掀倒在地。黄沙漫天中,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空中徐徐落下,它挡在袁道桥身前,用仅剩的那一只眼睛瞅着自己,澄黄的眼睛如同朗空中的满月,眼神中却透着一缕难以言叙的悲伤。

可是它明明只是一只木鹞罢了,连眼睛都是笔描出来的,它,怎么会悲伤呢?

赵子迈仿佛被这只眼睛吸了进去,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只愣愣地盯着木鹞的眼睛看。直到木鹞的瞳孔中喷出一道红丝,像一条扭动的长舌般贴到他眉心处的时候,他才猛然觉醒过来,踉跄着朝后退去,一边去摸挂在腰间的火铳。

可是火铳尚未掏出来,身子却贴到了一个人,冷冰冰硬邦邦的,犹如一块在地里埋了万年的寒冰。还未容他回头,胳膊就又一次被那只如鹰爪一般的手抓住,他整个人被扔了出去,脸朝下摔在翎儿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