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和鲁辉煌结婚的时候鲁辉煌流泪了。他就像一个大孩子,对命运的恩宠措手不及,同时还有一些委屈,有一些伤感,以至于无法承受突如其来降临的巨大快乐,只能用以泪洗面来倾诉自己的喜悦。
小姨反倒很平静,既没有太多的兴奋,也没有太多的麻木。她很平静地和鲁辉煌商量有关结婚的一应事宜,比如他们结婚后,是鲁辉煌搬到她家里来住,还是她搬去鲁辉煌的单身宿舍里;要不要先见一见鲁辉煌的父母,听取他们的意见;要不要请一些要好的同事到家里来坐一坐,大家热闹;要不要添置一些新家具和新衣物,等等。
那几天,小姨和鲁辉煌就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一下班就开始商量这些事情,心平气和。他们用一张纸把两个人商量好的事情记下来,然后按照记下来的条款一项一项去办,让人觉得,这是一件温馨绵绵的事,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只不过他们得在温暖的灯光下,重温一遍那些温馨的细节似的。实际上,所谓商量,不过是小姨征求鲁辉煌的意见。有关结婚的事宜,鲁辉煌希望怎样办,小姨一般都会依着他,惟有一件事情小姨没有和鲁辉煌商量的意思,那就是焦建国的事。小姨在决定下来要和鲁辉煌结婚时,告诉鲁辉煌,她这一辈子再不会要孩子,而焦建国必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直到他长大成人为止。鲁辉煌当然同意。鲁辉煌不光是同意,他一开始就表明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他不要什么孩子,他只要小姨,他会把焦建国当成自己的孩子,用全部的真心去爱他、关心他、让他得到失去了的父爱。小姨想不到鲁辉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被这样的一番话感动了,同时感激得差点没流下泪来。她对鲁辉煌说,小鲁,谢谢你。鲁辉煌被小姨说得脸都红了。鲁辉煌不好意思地把他英俊的脸扭到一边去,嗫嚅着说,我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父亲,但是我会尽心尽力去做,我会疼爱建国的。他把脸转回来,情深意长地看着小姨,说,不过,琴,你以后能不能不叫我小鲁?你能不能不叫我的姓?你就叫我的名字,我们毕竟是相爱着的,我们不该分生,你就叫我辉煌好了。
小姨终于结婚了,并且是和鲁辉煌结婚。她终于有了家,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这事使母亲万分高兴。母亲和大姨在整个事态的发展中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小姨所有的情况,都通过母亲传递到大姨那里,经过大姨和母亲周密的商量,反馈回到母亲那里,再由母亲形成对小姨的影响。母亲一直为小姨的生活操心不已,她不止一次向大姨抱怨过她其实并不能影响小姨,她和小姨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但她和小姨并不生活在一个世界里,她能看见小姨的人,却抓不着小姨的魂,她不能接受大姨对她不关心小姨的批评。现在小姨终于结婚了,她把自己安顿下来了,她再不让人操心了,这让母亲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鲁辉煌果然说话算话,结婚后,他一句有关孩子的话也没有提起过。
鲁辉煌自己就是一个孩子,一个英俊而聪明的孩子,他需要别人来照顾,比如说他需要小姨来照顾,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鲁辉煌需要的不是生活上的照顾,别看鲁辉煌是个优秀的演员,在舞台上光彩照人,走在任何地方,都是神采奕奕、衣服鲜亮、引人注目,可在生活上,鲁辉煌却非常能干。他能做一手美妙绝伦的豆瓣鱼,能把衣服熨烫得有棱有角,能让卧室里整天充满花香,能买到别人买不到的糖果和排骨,他甚至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早上出门后天气会不会变,会不会下雨,这样就可以决定洗过的衣服是晾晒在屋外还是晾晒在屋内。
结婚之后小姨才发现,鲁辉煌在生活上是一个很细致也很讲究的人,实际上,鲁辉煌在生活上并没有让小姨照顾他,相反,更多的时候是他在照顾她。鲁辉煌首先让小姨吃上了可口的饭菜,让她摆脱了长期吃食堂的生活方式,然后他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事。鲁辉煌在剧团当演员,如果是没有演出和排练的时候,他的时间是很充足的。他不要小姨动手做家务,小姨一动手他就把活抢过来,说,你别动,你坐着,你该看文件看文件,该休息休息,这点事用不上你。接下来,他开始收拾和打扮小姨。谁也想不到,鲁辉煌有着一手上好的缝纫活,或者我们换言之,一手上好的女红。他能剪裁出各式各样的服装,特别是女式的卡腰服和裙装。他从绸布店里买来料子,嘴里衔着皮尺,把小姨当做一个私家模特,转来转去地比了量了,夜里点上灯忙活一阵子,第二天早上就为小姨添置出一件漂亮的衣裳。鲁辉煌还为小姨设计发式。他弄来一把火钳,在火炉子上烧热,用荷叶包了,湿漉漉地给小姨烫发。小姨从来没有这么打扮过,不习惯,他就批评小姨说,你现在是领导了,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小姨说,我也不是现在才做领导,我早就是领导了,从来也没有打扮过。鲁辉煌认真地说,你那过去是什么领导,现在你在一座大城市里,你是文化部门的领导,你要不注意形象,让群众怎么说你?小姨叹息说,跟你这种年轻演员过日子,真累,你还有多少讲究呀?鲁辉煌说,你别一口一个年轻年轻的,你才多大岁数呀,不信咱们走在街上试试,知道的会夸咱俩天作地合,不知道的还会说,鲁辉煌,你妹妹来看你了?小姨就笑,说,你一张嘴呀,能哄死人。
小姨其实是喜欢鲁辉煌的,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
小姨在薪金制时代有一些积蓄,她一个人过日子,没有更多的开销,如果不接济同事,她根本没有什么可花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小姨把自己的积蓄全部交给了组织,那以后,她不时拿出自己的积蓄来帮助一些生活困难的同志,或者支援灾区,但即使那样,她仍然存下了一笔钱。结婚之后,小姨把那些积蓄拿出来,全都交给鲁辉煌。她有些不习惯地拿着那些钱,说,辉煌,结婚的时候咱俩都忙,也没送你一件礼物,现在我想补上。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也没有时间陪你,你拿着这些钱,看看想买什么就买些什么。
鲁辉煌不高兴了,说,你拿线给我干什么?我要你的礼物干什么?你这是在讽刺我,好像我和你结婚是为了你的钱,为了你的礼物似的。实话告诉你,我不稀罕你的钱,也不稀罕你的礼物,我要稀罕钱和礼物,我就不会找你,而去找那些资产阶级小姐了,我和你结婚是因为爱你,只要有你,什么钱和礼物我都不要,锇死冻死我也认了。
小姨解释说,辉煌,你理解错了,我没讽刺你,我没说你和我结婚是为了我的钱,为了我的礼物,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鲁辉煌说,我不这么想,我也有积蓄,我要把钱拿给你,我要你去买一件礼物,你会不会这么想?
小姨看他真不高兴了,连忙说,好好,刚才算我说错了,那我们换一种说法,我太忙,工作上抽不出身,现在我们结婚了,是一家人了,这些钱交给你保管,就算你管着家务,你当着我们这个家,成不成?
鲁辉煌听小姨这么说,这才孩子气地咧开嘴笑了,把钱收下,乘机过来洋气十足地和小姨贴了贴脸蛋。
小姨越来越依恋鲁辉煌,越来越表现出对他的饮慕,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结婚之初,小姨经常带鲁辉煌到我们家里来串门。小姨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更多的亲人,她只有我母亲这个亲姐姐,她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串门,如果她要到谁家串门,只能到我们家来。
实际上,在和小姨结婚以前,鲁辉煌已经是我们家的常客了。在追求小姨的那些日子里,他总是跟着小姨出现在任何地方,小姨走到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小姨上我们家来,他也跟着来,完全像小姨的影子,结婚之后,他反而不大愿意来我们家了。
鲁辉煌不愿意到我们家来的原因是我的父亲。
父亲很不喜次鲁辉煌这个人。他把他的不喜欢公开地表示出来。他从来不和鲁辉煌握手。鲁辉煌叫他姐夫他也不答不理。鲁辉煌一到我们家来,他就板着一张脸,甩门出去了,等小姨和鲁辉煌走了之后,他就大发雷霆地对母亲说,我是他什么姐夫?他一个小屁孩子,他才比咱们老大大几天?乳臭未干不说,再加上一身的胭脂味,他凭什么叫我姐夫?他也敢?操!
鲁辉煌早就看出父亲瞧不起他。他对小姨说,你是个大忙人,难得有一个休息日,咱们应该在自己家里待着,以后就别去人家家里了。
小姨知道鲁辉煌为什么才这样说的。她不想看着鲁辉煌受气,也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这样对待鲁辉煌。她一直试图改变这种情况,这正是她在婚后那么热心地带鲁辉煌上我们家来的目的。
小姨背着鲁辉煌和父亲交涉过。她要父亲别那样对待鲁辉煌。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丈夫,你没有权利这么对待他。小姨这么对父亲说。
父亲鄙夷地对小姨说,我知道他是你丈夫,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你丈夫呢,但是不管你高不高兴,我还是得告诉你,他同时还是一只虱子,一只让人心烦的虱子。
小姨生气了,涨红了脸大声地说,不许你污辱他!
父亲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也太抬举他了,他值得我污辱吗?他怎么配?
小姨横睁杏目,紧咬玉牙,说,姐夫,不用你挑明,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这是我的日子,用不着谁来指手划脚,我就这么过了,你们能怎么样?
父亲冷笑道,你不要在我这里大吵大闹的,你爱怎么过,你去你自己家过,你上天下地都没人管,可这是我的家,我的家从来不欢迎虱子,虱子让我看了心烦!
母亲先前在厨房里做饭,听见小姨和父亲争吵,跑进屋里来,要拦父亲。
父亲不要她拦,一甩门走了出去。
母亲连忙转过身来对小姨说,梅琴,你们又争什么?你们怎么老是争来争去的?
小姨半天没出声,再出声时,眼圈先红了。小姨对母亲说,姐,我不想争,我谁也不想争,我任何事都不想争,我只想好好地过日子,可谁又在乎呢?
母亲看小姨的样子,安慰小姨,说,梅琴,你姐夫就是这样的人,你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小姨说,姐,你错了,不是我要和谁一般见识,是人家不愿意和我一般见识,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祸害,躲都来不及呢。
母亲说,小妹,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是糟贱自己。
小姨摇了摇头,说,姐,就这样吧,辉煌是不能来这个家了,这个家容不得他,其实我知道,这个家和外面那个社会一样,真正容不得的是我,既然如此,辉煌不会再来了,我也不会再来了,好歹我们自己还有个家,我们还可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在自己家里待着,也不会去妨碍着谁,以后有事,就让四儿去我那里传个信吧。
小姨这么说过之后就走了。她从我们家走出去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就像一缕风,在院子门口停顿了一下,好像犹豫着要改变方向,看看去什么地方合适,然后她迈出门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内。从那以后,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她再也没有跨进过我们家的门坎一步。
小姨走后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母亲冲父奈喊道,梅琴她这一辈子已经很难了,她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安顿的日子,你还这么不待见她,你到底要她怎么样?
父亲怒气冲冲地说,我要她怎么祥?是我要她怎么样了吗?你满世界去看一看,有没有她这样的人?有没有她这样过日子的?她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那都是她自己弄成这样的,谁指挥她了?谁强拧她了?不是我要咒她,你看着吧,就是这样的日子,你说的安顿日子,迟早还会被她折腾垮的!迟早!
小姨和鲁辉煌婚姻中最大的障碍并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她自己,而是焦建国。
小姨把她和鲁辉煌要结婚的事告诉了焦建国。小姨是在星期六晚上焦建国回家来吃晚饭时在饭桌上对焦建国提起这件事的。
小姨说,建国,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你,那个经常到我们家来的鲁叔叔,我们打算在一起过日子。
焦建国很认真地挑着黄花鱼的骨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这件事似地说了一声,哦。
小姨往焦建国碗里拈着菜,问:妈想问问你,你对这事是怎么想的。
焦建国把一条鱼骨从嘴里拉线似地拉出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去拈另一条黄花鱼。他在大海边生活过两年,经验丰富,知道怎么对付一条鱼,何况那是一条已经没有了生命的黄花色。
小姨说,建国,这件事,妈也不能和别人商量,妈只能自己做主,你是妈的孩子,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
焦建国不吭声,他放弃了那块鱼,把筷子从盘子里收回来,埋了头往嘴里扒饭。
小姨有些为难了,她想也许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和焦建国谈这件事,他每个星期只回家来一次,她该和他谈点别的,谈点轻松的话题。小姨先让自己轻松起来,换了个话题,说,建国,我给你买了一双回力牌球鞋,你不是一直想再要一双吗?明天你把新鞋穿上,我们去你二姨家,二姨说了,要给你包饺子吃呢。
焦建国把筷子放下,拿起勺子来,脸上麻木着,慢吞吞说,你想和哪个男人过日子你就和哪个男人过吧,没有必要问我,反正你和谁一起过日子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小姨愣住了,饭粒从她的筷子边落到桌子上。
那天晚上焦建国很早就上床睡了,小姨几次坐到他的床边,想要和他把饭桌上断掉的话续起来,他都背过身子去,不理小姨。小姨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知道不能勉强,只好替他掖了掖被子,熄了灯,轻轻地走开了。
小姨和鲁辉煌结婚后,焦建国星期天就很少回家里来了,他在学校里开始有了朋友,他们大多和他一样,也是父母离得很远,在外地工作,或者干脆就是孤儿,他和他们在一起,星期天的时候不回家,待在学校里,大家一块打球、躺在草地上翘着一双臭脚聊天、到街上去闲逛。像雨中找不到群的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唱《歌唱小二放牛郎》。他们唱:牛儿还在山上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然后他们格格地大笑。有时候小姨见焦建国连续几个星期不回家来,就去学校里接他。焦建国不愿意跟小姨走,小姨若是说多了,他就很冷漠地对小姨说,我在这里很好,我自己有朋友了,用不着你关心,你就把那个小男人管好吧。炝得小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姨为这事很痛苦。小姨是个很坚强的女人,生离死别的事她这一辈子遇到过太多,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把她打倒,但焦建国却是她无法摆脱的伤心和罪孽。小姨有时候想得绝望了,就跑到我母亲的单位去,在母亲的办公室里坐着,关了门大哭一场。
母亲劝小姨,可母亲怎么劝都劝不住。母亲忍不住,就去找焦建国。
焦建国浑身脏兮兮的,怀里抱了一只球,一副不耐烦要走开的样子。母亲去拉他,他说,二姨,我知道你会帮你们梅家人说话的,那又何必呢?
母亲总是被他那又何必呢这句话问倒。母亲一听见焦建国说那又何必呢就没辙了。母亲回来以后就把这把说给父亲听。母亲说,真是很怪,十几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却有这么怪的念头、这么怪的话,让人听了寒毛直立。你说说,他怎么就会有这样怪的念头?他怎么就会有这样怪的话?
父亲哼了一声,说,你不看看那是什么样的种,你还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母亲就拿眼白去看父亲。但母亲看是看,却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