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建国被小姨接回身边后,小姨希望他能够补回失去的学业,和别的孩子一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学生,为此她给他联系了最好的学校,给他买来新书包、新文具,让他读书。
小姨把焦建国拉到跟前,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心里,说,建国,你这几年没妈管着,学习误了不少,现在你回妈的身边了,妈要让你好好学习,学好本事,将来建设我们的祖国。
焦建国非常聪明,读起书来一点也不吃劲,虽然他跟着焦柳时辍过一段时间的学,但他并不像别的学习跟不上的孩子一样,永远痛苦地跟在别人的后面拖。焦建国是那种很有灵气的孩子,他在学习上从来不用功,他不喜欢被别人强制着背公式、读课文、做习题,有时候兴趣来了,他会很入迷地学习功课,投入得让老师们也觉得感动,更多的时候他会对学习发烦,对学习毫无兴趣,连作业也懒得做。但他的成绩并不差,他总是会创造出一些奇迹,他的老师常常吃惊地发现,基础训练相当差的他,在考试的时候却能得到一般的学生望尘莫及的分数,这令老师们大惑不解。
小姨一直严格要求焦建国,但小姨工作忙,没有时间跟在他身后。每天焦建国放学回家后,小姨还在单位里上班,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回来,这段时间焦建国就会把它充分利用起来,玩得脚丫子朝天,等小姨快回来时,他会精确地掌握时间,回到家里,洗一把脸,把身上的衣服拍拍尘土,迅速地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坐在桌前写作业,让推门进家的小姨大为满意。
几个月后,小姨把焦建国送到一所寄宿学校里了。小姨并不是因为识破了焦建国的阴谋才把他送进寄宿学校去的,而是因为自己的确太忙,没有时间照顾他的学习和生活。在她看来,这两样都很重要。而焦建国在回到小姨身边一段时间后,对小姨的严格管理教育也有点野马收疆的不习惯,他早就想脱离小姨的控制了,小姨一和他商量送他去寄宿学校的事,他就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说,妈,我早就想有个环境好好学习了,我还想不给你添麻烦,你工作这么忙,你都累瘦了,我再给你添麻烦,我实在不忍心,那我还算什么好儿子呢?
一番话,说得小姨差点没落下泪来。
焦建国后来得意地对我说,操,我妈她怎么就不明白,她居然出此下策,她完全想不到,这回我可是放虎归山了。
自从小姨来到我们住的这座城市后,我的父母就开始吵架了。
我的父母他们原来也吵架,但是他们原来吵架,大多是为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吵,而且只要一吵,母亲从来不肯向父亲认输,不战斗到底,绝不罢休。可现在他们吵架大多不是为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吵,而且只要一吵,总是母亲认输,好像一旦吵架的目的变了,父亲他就胜券在握了,而母亲则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父亲对母奈说,你把你那个妹妹管着一点,她和那个小白脸的事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了,闹得我们单位都知道了,丢人不丢人?
母亲说,你是说小鲁吧?怎么了?有什么可丢人的?
父亲说,我原来还不大明白,我还替你那小妹妹想不通,怎么别人都过得好好的,就她过不好,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她那么不踏实,别说过不好的话,就是再活一百次,也别想过好!
母亲说,你有话就直说,何必绕那个弯子。
父亲说,我再绕弯子,也不至于绕得没个谱,我也不至于要找个小上一大把年纪的小白脸!
母亲说,小又怎么了?小白脸又怎么了?年轻就不该活呀?脸白一点就不该活呀?
父亲说,那不是虚荣是什么?
母亲说,谁虚荣了?
父亲说,虚荣也行,虚荣就虚荣出个结果,要么叫那个小白脸滚远点,要么叫你那个妹妹嫁给他,别扯来扯去不明不白的,她不寒碜,我还替她寒碜呢!
母亲说,那是你的想法,你的想法不代表事实。我问过了,他们现在只是同事,没有那种关系。小鲁追梅琴,梅琴不愿意,情况就是这样。
父亲说,情况远远不是这样,还有一个老王。老赵今天告诉我,老王已经放话了,要和老何离婚,老王说,老何连小梅的一个小拇指都比不上。你看看,老王革命了几十年,到头来成了老昏头,这事闹成这样,扯淡不扯淡?
母亲吵不赢父亲。最主要的是,母亲觉得父亲说的并不是没道理,事情真的有些严重,母亲就找小姨了解情况。
母亲和小姨谈这件事,小姨据实说来,说鲁辉煌已经闹得她不得安宁,她只恨不得找人把他锁起来才好,她又不能骂他,不能踢他,真锁当然也不行,她现在实在不知道把他怎么办;老王常来电话,有时间也来看她,话没说白,但意思也能听出来,是在往那方面引,她正在考虑怎么对这个老战友说呢。
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看看,怎么都给弄成这个样子了呢?
小姨是曾经沧海,说是那么说,并没有真当一回事,也许是一切都来了,泥沙俱下,不是她能够主宰的,她只能赌气,拿站立在那里不合作来作抗衡,母亲忧心忡忡成什么样,她也不急,从果盘里拿了一只黄金帅苹果,丢开母亲,去厨房里洗了,再一路啃回来,坐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急着说,那你考虑好了没有,你到底跟谁?
小姨啃一口苹果,不明白地看母亲,说,什么跟谁?
母亲说,这两个人,小鲁和老王,你到底想要哪一个。
小姨说,我为什么要他们俩谁?我该要他们谁吗?
母亲说,你不要,他们放在那儿,他们都粘着你,大家都看着,你也不能不表态呀?
小姨明白过来了,把苹果皮吐在手心里,坚决地说,哪一个我也不要。
母亲说,那怎么行,小鲁为了你,人家可是什么事都做了,就只剩下给你跪下磕头了;老王这一头也是风雨欲采,只等着锣鼓开场了,分明要鱼死网破地搏一回。这两个人对你都动了心,你不能让人对你白动心,你总得要一个。
小姨看着母亲,说,姐,别人说这种话也罢了,你也说这种话,凭什么我得要一个?是我前世欠了还是今生该了?你只说他们对我动了心,你只说我不能让他们白动心,可你怎么不问问我,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母亲就问,那你说说,你快说,你是怎么想的。
小姨慢慢地扬起了下颏。她的脸在游走于屋内的暗光中像一片澄澈的云母。她手里的那只残缺的苹果一点一点地往外渗着果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再要男人了。我已经对男人厌倦了。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一个男人走近我。决不!
实际上,小姨并没有兑现她的诺言,在她说出决不这两个字之后不到半年,她就接受了鲁辉煌,让鲁辉煌走近了她。小姨在鲁辉煌打电话给她的时候,不再扣他的电话,在他去她的办公室找她的时候,在他星期天来到她家的时候,不再赶他出门,这相当于默认了她和他之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关系,这和她对母亲说的那个决不是大相径庭的。
母亲并没有因此而揶揄小姨。连母亲都对鲁辉煌的一片痴情感动了。母亲对小姨说,摸良心说,我这个姐姐也做不到,我也早烦了,别说不相干的人了,到哪儿去找像小鲁这样忠心耿耿无怨无悔的男人?我是没见到过。
小姨拿眼睛去看母亲。母亲连忙说,我这可不是劝你啊?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劝你。你的事,我一句不劝,我从头到尾不劝,我只是替人家小鲁难过,他这么好的条件,又不是就你这么一条路,他也是自找的,何必呢?
促成小姨接受鲁辉煌的并不是母亲的话,而是人们的那些议论。
在小姨默认鲁辉煌走近她和母亲说出上面那番话之前,小姨在单位里和同事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她的一颦一笑都会在单位里导致各种各样的说法,她几乎成了文化局里最遭非议的人物。
小姨的性格越变越古怪,她不再忍受人们对她的指指点点,不再宽容人们对她的说三道四,不管是谁,只要那些人的议论被她知道了,她必定会找上门去讨个说法,她甚至发展到不光是对人们的议论,就连人们的目光也不能忍受了。
小姨已经摆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架式了。她才不管人们是怎么想的呢,她才不会按照人们想要看到的那样去做呢,她才不和什么人合作呢。小姨在文化局成了一个异类人物,成了一个独往独来的人,一个没有任何朋友、谁也不愿意来往的人。甚至就是党委开会的时候,小姨身边的座位也没有人坐,大家都远远地坐在一边,把她身边的位子空出来,而且在党委成员投票时,大家都下意识地不和小姨站在一起,好像和小姨站在一方,站得近了点,就会沾上一点什么说不清楚的事情似的。
小姨把内心的积郁说给老王听。她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的苦恼。小姨希望在当年的战友和恩人那里寻求到理解和安慰,同时还想听听他对这些事情的看法。
老王在电话里说,小梅呀,这件事,我早就想找你说一说了,可是这段时间我太忙,一直没抽出空来。
小姨说,老王,我想调一个地方。
老王说,你想往哪儿调?
小姨赌气说,往哪儿调都成,只要能躲开唾沫。
老王爽朗地说,不是唾沫的问题,唾沫要躲也躲不开,唾沫也没有什么可怕,关键是人在唾沫面前站得直不直,只要人站直了,心里无愧,你就是拿唾沫做成海又能怎么样呢?你拿唾沫做成海,我就在海里游泳,我还游出个花样出来给你看看,有什么了不起?
小姨被老王关于唾沫的话逗乐了。她想到人高马大的老王在唾沫的海里游泳的样子,差点没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姨受到了鼓励,心里平静了一些,说,老王,你这样说,你还是理解我,我还担心你也不能理解呢。
老王说,小梅呀,咱们这么多年的老战友了,枪林弹雨都理解过来了,生生死死都理解过来了,一点唾沫还能理解不过来?我还告诉你,就算我不能理解,你也不要把它当成一回事,唾沫嘛,太阳一出来,一烤一烘,它连影子都见不着了,你怕什么呢?
小姨完全被乐观开朗的老王给鼓舞起来了,身心一阵轻松。小姨说,老王,你说得真好,到底是当大领导的,能启发人。
老王说,我能启发谁?我谁也启发不了。我呀,也就是认准了死理,十头健牛拉不回,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罢了。
小姨被老王一条道走到黑的话提醒了,犹豫了一下,说,老王,有一件事,我还正想和你说说呢。
老王说,说什么?
小姨说,老王,我们单位的人一直在背后议论我们俩的关系。
老王不明白地问,我们俩的什么关系?
小姨说,他们说,你把我从外地弄来,你老来看我,你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老王奇怪地说,我是有自己的打算,我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打算呢?这有什么不对的吗?这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吗?
小姨说,老王,我一直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个。你把我从监狱里弄出来,你帮我调到这个城市,帮我联系工作,经常关心我,帮助我,我非常感激,作为当年的老战友,我也非常地尊重你,但是,我们只是一种同志之间的关系,我不会,也不可能对你有别的什么想法,我也不希望在这个问题上被别人说什么。
老王说,什么想法?你说的是什么?小梅,你这么绕来绕去地绕圈子,把我都绕糊涂了。
小姨索性说白了,说,老王,这么说吧,我这一辈子,不会再考虑成家这种事了,我不会嫁给你,做你的妻子,我也不希望你在这件事情上有什么误会。
老王有一段时间在电话那一头没有说话,然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老王笑起来是很有感染力的,即使隔着看不见的黑皮线,小姨也能感到自己有什么地方给弄错了。
老王说,小梅呀,你真是,太逗了,你都把我弄得脸红了,幸好我没在你面前,我要在你面前,你还不把我当做红脸鸡公呀?小梅,别人那么说,别人是群众嘛,群众总是有觉悟不高的时候,咱们可以教育,可以引导,但也不能作出规定,不让人家那么想,那么说。可你是一个当领导的,你不是群众,你的觉悟应该比他们高,你怎么也会有这种想法?你怎么也会以为我想娶你?我把你从监狱里弄出来,我把你调到这个城市里来,我是想娶你做老婆?不错,我对你是有想法,我的想法是我们是战友,是经历过血雨腥风战火考验的革命战友,我们比一般的同志多一份共同的事业,多一份生死不换的友谊,那比什么样的说法不强?我老王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了,我老王还是共产党里的人,我老王尤其是共产党里最忠诚的那种人,我老王什么样的道理不明白?难道说,我还能把共产党的纪律丢在一边,去做共产党不允许做的事情?不,我不会做,过去不会做,现在不会做,将来也不会做,我这一辈子,不会让党失望的。
小姨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有些糊涂。她糊涂极了。她在那里想,不对,不是这样的,有什么事情被弄错了,一定有什么事情被弄错了。
党委书记和小姨的谈话是以非正式的方式进行的。
那天,小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处理手头的工作,她正在给手下的一名干部交待工作,党委书记背着一双手踱了进来。小姨开始没发现,后来发现了,停下手头的事,问:老陈,你找我有事?
党委书记摆手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小姨没在意,又回过头来向那个干部交待工作。等工作处理完后,那位干部出了小姨的办公室,小姨发现党委书记还没有走,站在墙边津津有味地看墙上的世界地图。小姨就把手中的事放下,说,陈书记,说吧,有什么事?
党委书记回过头来,冲小姨摆摆手,说,没什么事,真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转一转。
小姨笑了笑,说,老陈,我到局里一年多了,你也不是没进过我的办公室,你进我的办公室总是有事情才来,你这是第一次随便转一转。
党委书记有些发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是啊,是啊,平时也没时间,工作太多,哪里轮得上我这种苦命的人随便转呢?
小姨说,那你就节约时间,有什么话,快点说,说完不就了了一件事吗?
党委书记憋了半天,知道这种事,迟早也得说,就说,梅处长,有些话呢,我确实也不想说,我也知道话未必句句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话能一听一个准呢?但是群众的反映太多了,多到我想要压都压不住了,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局里的工作,也为了当事人的名誉,我这个局里的一把手,就不得不说了。
小姨笑了笑,说,这种事终于得要你出面了?
常委书记不明白地看着小姨,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小姨轻松地说,是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说了。
党委书记更加不明白了,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怎么又知道没必要说了?
你要说的不就是我和京剧院鲁辉煌的关系问题吗?小姨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党委书记,陈书记,我想我没说错吧?
党委书记叹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走过来,在小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说,梅琴同志,也不是我一定要揽这种事,我实在也不想揽这种事,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不管怎么说,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影响你也知道,我作为局里的主要负责人,不能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得不说了。
小姨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可以不说了。现在满城风雨的,不就是我和鲁辉煌的关系是否正常吗?对吧?
党委书记说,是的,这是问题的关键。
小姨问:如果我们是恋爱关系呢?
党委书记有些发愣,说,你和鲁辉煌,你们一个未嫁,一个未娶,如果是恋爱关系,当然就没有什么了。
小姨平静地说,那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和鲁辉煌,我们就是恋爱关系,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这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小姨在党委书记惊讶的目光中探身向办公桌,拿起话筒,拨通了电话。
小姨对着话筒说,请给我叫一下鲁辉煌。
片刻之后,那边的人接了电话。
小姨对着电话说,小鲁吧?我是梅琴,你不是要请我看电影吗?明天是星期天,咱们明天去怎么样?我在家里等你,你来接我好吗?
小姨把话筒放下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那种微笑是党委书记不熟悉的。党委书记坐在那里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了?他还想,这个女人,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如果不是叶灵风的再度出现,小姨将如何把这场戏演下去,当是一个难题。
小姨开始默许鲁辉煌去她的家,并且接受鲁辉煌的约会,先是很少的,后来就越来越频繁了。
小姨拿鲁辉煌做了一个道具,她想要让这个道具和自己一块儿坚定登台,舞蹈下去,借此向这个世界对抗,向这个世界表示她的不妥协。小姨以为她的不妥协会让更多的人明白起来,明白他们是不可能主宰她的。但她并不清楚,真正不明白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小姨在这场对手戏中面对的不是鲁辉煌一个人,而是所有认识她的人,是一个庞大的世界,在这个庞大的对手面前,小姨的角色是被规定好了的,不可改变。小姨也许有着与众不同的唱腔,有着与众不同的身段,她也许可以让这场戏出现许许多多让人无法预测的高潮,她甚至可以改变戏的起承转合跌宕起伏,但戏的结局却只有一个,只可能有一个。不管她怎样想要按照自己的愿望来演出下去,她都只能按照规定去结束它。在这场戏最终的落幕时分,小姨作为角色中的人物,命运早已被注定在灯光之下了。
何同志给小姨打电话,告诉她叶灵风出狱了,正在到处打听她的去向。叶灵风服满了刑,他在监狱里表现得非常好,他的表现深得狱方的赞赏,为此他得到了减刑的宽待,提前得到了释放。出狱后的叶灵风一点也不隐瞒他对小姨做过的那些事。他对他见到的所有人承认了当年的那桩双狱案缘自于他。他说他当年是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的,他伤害了小姨,他将向她作出解释,乞求她的原谅,并请求她回到他的身边去,他将复归为她的奴仆,永远为她吟咏莎士比亚那些惊艳美妙的十四行诗。所有见到叶灵风的人都证实,叶灵风完全变了,他和原来的那个叶灵风简直判若两人。
小姨在电话里对何同志喊道,不!让他走远一点!别让我见到他!我不想见到他!
何同志有些吃惊,说,梅琴,你怎么了?你干嘛冲我发火?我又不是叶灵风,叶灵风在很远的地方,你这么大喊大叫的他又听不见。
小姨握着话筒的手颤抖着,说,告诉他,我不想见他,叫他离我远点!
何同志在电话里为难地说,恐怕不可能,叶灵风已经在路上了。他说了,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你。
小姨那一天失魂落魄的,办事老是出差错。下班后,她昏昏沉沉地走在大街上,过马路的时候没留意,被一辆汽车给撞倒了。
有人目睹了那场车祸。目击者证实说,小姨本来在过马路,她完全可以过去的,却突然停了下来,站在路当中,好像有点犹豫,好像在想什么问题,那辆高速行驶的汽车扭着屁股急刹车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着它,脸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茫然的笑意,然后她叹息似的轻轻地叫了一声,扬开双臂高高地飞了起来,她那个姿势就好像从草叶上凌空飞过似的。目击者发誓说,他们真的看到了草叶上的露水随着她一起亮晶晶地飞起来,他们甚至听到了那些露水粉碎开来的声音。
焦建国听说小姨出了车锅,脸都白了。他坐在那里,两只长长的手臂支楞在膝盖上,神经质地绞合在一起。学校教导主任说,焦建国同学,你姨来接你了,你跟你姨走吧,别急,先去看看你妈妈。焦建国就呆呆地站起来,跟在我母亲身后出了教导室。
焦建国一上车就问我母亲:三姨,我妈怎么了?我妈她到底怎么了?!
母亲紧紧地拽着他的手,安慰他说,你妈她没事。
焦建国就又不说话了,紧阖着嘴,出着很粗的气。
我知道焦建国在到处找那辆肇事的汽车。我没敢把这事告诉家里的大人。我那天趁着父亲没留意,溜进父亲的房间,从父亲的皮夹里偷了五块钱。我紧张得恨不得快死过去了,憋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溜出父亲的房间,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里的门,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一口气跑到小姨家,喘着气把那张揉得面目全非的五块钱给了焦建国。
焦建国好像非常不满意,说,怎么才五块钱?
我说,我都吓死了。我肯定会死的。
焦建国很不屑地耸了耸鼻子,撇下我,拎了一个旅行包往外走。
我在后面说,你怎么才能找到那辆车呢?
焦建国站下了,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所有的车祸都在公安局备了案,谁也别想跑掉。
我想到了那个一直在诱惑着我的问题。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辆车呢?
焦建国看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放把火,把那辆车给烧掉!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说,你可不能这么干!你这么干会被枪毙的!
焦建国说,为什么不能这么干?它撞了我妈,我就铙不了它!我非烧了它!我就是被枪毙了也得烧了它!
我急急忙忙地说,车撞了小姨,小姨在医院里,公安局把司机抓走了,医生来抢救小姨,我妈说,得去学校把建国接来,警察说,先把人送医院,医生说,家属呢?谁是家属?我妈说……
我停了下来。我呆呆地看着焦建国。我看着他的脸。他站在那里,脸上泛着光,左边的脸颊是干干的,右边的脸颊有一道脏兮兮的眼泪,很快地流了下来。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睁睁地看着焦建国在我面前走了出去。
焦建国差一点就干成了那桩惊天动地的事情,他用我给他的那五块钱买了二百五十盒火柴,用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把火柴头子全刮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硭硝之类的东西,自己捻了一根导火线,又从夜晚停放在停车厂里的公共汽车里偷灌了一瓶汽油,做成了一个燃烧弹。警察抓住他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干成了那件事,他甚至已经把划燃的火柴伸向了导火线。他拼命挣脱着警察,去捡地上的火柴,并且大声叫骂着:操你妈!放开我!操你妈!放开我!我非点燃它不可!我非点燃它不可!
小姨出医院的时候,母亲领着焦建国和我去接小姨。
在医院门口,焦建国站住了,死活不进去。母亲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进去接他妈妈,他也不说。母亲急着接小姨,就让我在外面陪着他,自己先进去了。
我和焦建国等在外面。焦建国把两只长手揣在裤兜里,心不在焉,用脚踢着花坛边上的土,有点感冒的样子,老是抽搭着鼻子。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和他都需要做点事,要不我们会很无聊,我们说不定会去拔人家停在车棚里的自行车气门芯。我就跑出去,在医院外面的卤食店,花两分钱买了一只卤鸭翅膀,花三分线买了一个卤鸭头。我拿着装在纸袋里的那只翅膀和那个鸭头跑回来,想了想,很大方地把鸭头给了焦建国,自己啃那只翅膀。
焦建国平时很喜欢啃鸭头。他啃鸭头很有水平,能把鸭头啃成一个空壳,一点肉都不留,然后他再慢慢来嚼它的骨头。他总是打我零花钱的主意,一会儿怂恿,一会儿威胁,恨不得把我的皮都剥下来,全换成卤鸭头啃掉才罢休。可今天他一点兴致也没有,拿着那只鸭头,有一嘴没一嘴的,没啃几口就丢掉了。我看了看被他丢进花坛里的鸭头,很心疼地埋怨他说,我是考虑到你心里难受才把鸭头给你的,你不想啃你早说呀?你把这么好的鸭头丢掉,那上面的肉都够三个人啃的了,都够三个人啃三天的了。
直到小姨出来,我才知道焦建国为什么对卤鸭头不感兴趣了。
苍白的小姨是被母亲扶出来的。鲁辉煌紧跟在后面。鲁辉煌老想去扶小姨,但小姨分明并不想要鲁辉煌扶,她显得有些冷淡地躲开鲁辉煌。但是她一看到焦建国的时候,眸子一下子就亮了。
小姨喊,建国。
焦建国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的脸又像他知道小姨车祸那天的样子,白得吓人。他看着小姨,朝后退去,一脚踩折了花坛里的一株开得正艳的朱砂红。
小姨愣了一下。
母亲说,建国,还不快过来扶扶你妈。
小姨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朝焦建国伸出手。
焦建国突然发作了,他大声地喊道:不!我才不扶你呢!我为什么要扶你?你什么时候让我扶过了?你什么时候问过我了?你要干什么根本不管我怎么想!你要干你就直接干了!你才不管我怎么想的呢!你干就干吧!你有本事就往车上撞吧!你往车上撞了你就可以死了!你就可以安心了!就可以不要我了!你还是个妈妈呢!你算个什么妈妈?!
焦建国伸长了脖子,像一头仇恨到了极点的狼崽子,跳起脚来喊叫着。他最后那句话差不多是吼出来的。他吼完那句话,转身跑掉了,把闭上眼的小姨和大惊失色的我们丢在了那里。
小姨是在车祸后的第三天才天昏迷中醒过来的。她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母亲,第二个人就是鲁辉煌。
鲁辉煌脸色蜡黄地坐在床头,两只手绞合在一起,焦急地看着小姨。当她醒过来时他惊喜地呼喊道,她醒了!她醒了!
医生告诉小姨,手术很顺利,他们从她的跗骨上取下来几根碎裂的骨刺,从腹腔中抽出了一大盆积血,她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当时可有点抓瞎,血库里一点血浆都没有,医生笑笑说,幸亏鲁同志为你献了800CC血,救了急,要不然,你真的有可能过不来了。
小姨听完医生的话后又昏睡了过去。等她再一次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五天。一个护士走进病房来,拉开了窗帘。太阳照进来,刺疼了小姨的眼睛。仍然守在病床前的鲁辉煌见状,立刻起身走过去,把窗帘重新拉上。
小姨把眼睛闭上了,然后启开,虚弱地对一脸倦容的鲁辉煌说,我不会再要孩子。
鲁辉煌开始没有听懂。他刚刚坐回到床前。后来他懂了。他高兴地差点儿没蹦起来。他一连声地说,我们不要孩子!我们要什么孩子!我们只要我们俩,那就是一个完整无缺的世界!
小姨摇头,说,不是我们俩,还有建国,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