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小姨和满都固勒再度相见,这时满都固勒已经是权震一方的省委书记了。他听说小姨的丈夫被捕下狱,被判了七年徒刑,小姨的处境很不好,就专程从他那个省赶到小姨所在的城市里,和小姨见了一面。
小姨十分憔悴,她面色苍白,眼睛深凹,弱不禁风,满都固勒险些没有认出她来。她那个样子让满都固勒感到了深深的震惊。
小姨的目光越过满都固勒,落在了他的秘书和勤务员身上,好像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陌生到不如他带来的另外两个陌生人。
小姨淡淡地问,他们是你的跟班吗?
小姨是问满都固勒身后恭恭敬敬站着的秘书和勤务员。
满都固勒朝秘书和勤务员挥了挥手,让他们退出屋去。
秘书书和勤务员退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下了小姨和满都固勒,他们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彼此默默地打量着对方。五屉柜上立着一座老式自鸣钟,钟摆来回摇晃着,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要不如此,时间在这个时候似乎是已经停止了。
有一阵满都固勒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他的谈话,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燥热地扇动着。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自从那次满都固勒万里迢迢找到小姨的地方并且和焦柳谈过话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满都固勒回到自己的城市里后痛苦了一段时间,他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掉。那以后他从痛苦中挣脱出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中,试图忘掉这件事。他也曾经在日后打听过小姨的情况,由于两个人都居无定所,不停地调动着工作,要打听到对方详细的情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满都固勒经常到北京开会,北京是一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他还有不少战友,他从他们那里偶尔也能知道一些过了时的情报。他知道小姨的生活总是在动荡着,她先参加了平津战役,然后随焦柳留在了一座北方城市里,没有继续南下,再以后,她和焦柳分开了,他们离了婚,她被凋到了一个县里,并且从军队转业到了地方。满都固勒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满都固勒非常后悔,他没有早一些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姨所在的那个县里去,离了婚的小姨与任何人无关,他用不着再和谁去商量,用不着再从别人的炕头上抢女人,他会理直气壮地把小姨接回到他的身边,从此死也不让她高开自己。可惜当他知道这一消息的,小姨的生活早已改变了,她再一次嫁了人。
那一次满都固勒在电话里大骂那个告诉他情况的战友,满都固勒吼道:你早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不尽快通知我?!他们就没有给你配车吗?你那个城市就没有机场吗?!
那个战友莫名其妙地说,老满,你这是发的那门子火?我们分手这么多年,我们在牡丹江分手有十一年了吧?我不是才和你联系上吗?再说,梅琴的事我也是刚听老沈说的,我刚听老沈说了就告诉你了,我用电话通知你,这不比汽车飞机快得多?你问我早干什么去了,你这么急得要上房,你早干什么去了?
满都固勒这才愣在那里,出声不得。
满都固勒见到了小姨,他有些激动。他的脸红着,印堂发亮。他站在那里,吭吭哧哧地叫了小姨一声。他是像十多年前那样叫的。他叫她牡丹。
你不会马上就走吧?小姨说,你要不马上走就坐下。
满都固勒就坐下了。他坐在小姨对面,在那里看着她,看着他分别了多年的牡丹,看着本来属于他后来又属于别人了的牡丹。他想他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他应该说一些什么话呢?他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他决定把废话都省略掉,直奔主题,那些缺油少盐的话不是他满都固勒说的,就算要说,日后有的是时间说。
你可以跟着我走,到我那里去。满都固勒对小姨说。我会重新安排你的工作,……当然,还有生活。
小姨在满都固勒进门前正缝着一件衣服。那是一件男人的衣服。她把那件衣服放下,看了满都固勒一眼,很奇怪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呢?我的工作在这里,我的生活也在这里,它们和你没有失系,我没有理由跟着你走。
满都固勒说,我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了,我现在一个人过日子……
小姨更加奇怪了,说,你妻子去世我很难过,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满都固勒说,我是说,我们可以……
不。小姨拦住满都固勒,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现在你听好了,我不会做你的填房,那办不到。你可以找另外的女人做你的填房。你管着一个省,这很容易。
满都固勒解释说,不是填房,怎么是填房呢?我们本来就是夫妻,我们夫妻了三年,后来我们分开了,我们不过是把断掉的日子重新续起来罢了。
小姨说,你还记得吗?我们的孩子,你要掐死他。
小姨看着满都固勒。她的目光有点冷。那是英雄满都固勒,他已经不年轻了,两腮有了多余的赘肉,肚子有点膨松,行动四平八稳,失去了往日的冲动和敏捷;但他仍然那么魁梧,红光满面,春风得意,那么刚愎自负,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姨走过去,把他手中的茶杯拿了过来,放到一边。那是一开始她递到他手中的。小姨的意思是她不想让他喝完那杯茶,他不配喝完那杯茶。她那样做让他很窘迫。
小姨说,你是怎么想的?这让我太奇怪了。你以为那是什么?你要我的时候我就是你的女人,你不要我的时候我就是你一个可以牺牲的同志,可以轻易地丢给敌人,让我承受本该你也承受的劫难。我被那些男人按在地上用绳子捆绑起来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剥掉衣裳吊在房檐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时候你在哪儿?现在你想起来了,你愧疚了,或者你觉得我仍然是一个可心的女人,你又想要我了,你是不是想,你也可以像那些人一样,用绳子把我给捆绑起来,把我的衣裳剥掉,用皮鞭抽我?你是不是认为你和那些人一样拥有这样的权力?
小姨有激动。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只毛皮闪烁的梅花鹿。她高高地扬着下颏,是迎着风沐着雨的样子。
满都固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
小姨有些讽刺地说,你要是知道了,你会从你那个地窖里钻出来救我吗?
满都固勒急了,他抬起头来,大声地发誓道:会,我肯定会!
是吗?小姨盯着满都固勒说。
满都固勒有点不高兴,还有点委屈。他知道小姨是深深地受了伤害,她是要用她受到的伤害来报复他。但他不能发火,他想发火却不能发,他知道他已经把事情处理得相当糟糕了,他不能让事情更加糟糕。
满都固勒好半天才控制住自己,说,梅琴你知道那是迫不得已,那是一个意外,在敌人重重的包围下,谁也没有办法用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这样的意外。我已经尽力了,我只能这样做。
小姨说,你尽力了吗?你是怎样尽力的呢?你怎么会想到要杀死我的孩子?你怎么会让我掐死他?你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被人一撕两断的。他们从我手中夺过了他,他们当着我的面,拎着孩子的两只脚,就那么……孩子是突然间没有了哭声。他的血溅在我的脸上。他的血糊住了我的眼睛,然后流淌进我的嘴里。你想知道你的孩子的血是什么滋味的吗?
小姨盯着满都固勒,那的目光非常非常凄冷。
不!
是甜的。你的孩子的血是甜的。
满都固勒被击中了。他被击中得很重。他突然地撑住了硕大的头。但是他很快松开双手,挺起身子。他不能放弃。他必须挺住。
我是负责人。我肩上担着担子。我不能让那么多的人牺牲掉。我把革命种子全报销了那我才是真正的犯罪。我也很痛苦,那个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满都固勒的种子,他姓着我的姓,流着我的血。我后来的妻子她没有给我留下孩子,我现在连一个孩子也没有。我把我自己的孩子亲手杀死了,我难道心里好受吗?!你是一个共产党多年培养和教育的革命者,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明白我们并不是属于自己的,明白我应该作出牺牲的。你也了解我这个人,你应该知道我是看重你的。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跟我以前的妻子在一起只有虚荣心,从来没有过快乐,她作战很勇敢,对党很忠城,但她从来没有让我感到快乐!
小姨用她美丽的目光看着她面前的那个男个。她看着他的目光中包含着那么多的怜悯,满都固勒情绪激动地说着那番话的时候她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背对着他,在那里听着。脸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笼罩着,显得非常美丽平静。满对固勒说完那翻话之后,她从阳光中走了过来,好像要摆脱掉阳光似的,摇了摇头,转身走回来,坐到了满都固勒的身旁,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他的一只手。
小姨轻轻地说,你怎么就不明白,你不应该看重这个字。你的看重只不过是你想要,你想得到,那全是你自己。当你没法全部得到的时候,你就再找出一个你自己的理由来,说服别人,说服你自己,然后保留住你想要保留的那些东西,把其他的东西一部分一部分地丢弃掉。也知道这么说并不全面,其实你最后也会丢掉你自己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但那一定是万不得已,一定是最后。你是一个顽强的人,有信念的人,你不会轻易放弃的。你只是因为没能全部保留住你占有的那些东西才痛苦。你可以结婚,可以要女人,但你千万别对你的女人说你看重她,那是在欺骗她。
不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满都固勒紧咬钢牙,痛苦万端地发誓说,我真的是看重你的!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你看一看,我连头发都想白了!
满都固勒抬起一只手,用力地去扒拉他的头。他的头巨大而坚硬,傲岸而不容轻视,那是一颗真正的勇士的头颅。
小姨把她的手从满都固勒的手上拿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不是看他的头发,而是看他的眼睛。现在她的目光中已经是明显的蔑视了。
你让我相信你什么呢?小姨说。
就算那次是我的错,你总得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为你牺牲一切。满都固勒说。
你能牺牲什么呢?小姨说。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情,我是说一切。我可以用我的名义找你的组织上谈话,让你脱离现在这种不利于你的局面。我可以放弃眼下的一切,我们一起到乡下去,开一块荒地,我们什么也不要,种地过日子。满都固勒咬牙切齿地说。
小姨冷笑了,说,你还是不肯说真话。你太看重你的面子了。你心里知道那是什么,但你就是不说出来。其突我们们都明白,就算我现在的情况很糟糕,糟糕到我离开了军队,糟糕到丈夫进了监狱,糟糕到组织上对我不再信任,也不至于拖累到你连乌纱帽也摘掉的地步。如果你不恼怒的话,我还可以把话说得更直接一些——凭你现在的地位,你能够影响一切,你有这样的能力,如果愿意,你甚至能够让我回到军队,能够把我丈夫弄出监狱,能够让组织上重新信任我。你有把握做到这一切,但你不会去做。你要做的事只是让我回到你的身边去,让我重新成为你的女人,让我在你需要的时候随时随地在你的身边,让你的良心有所寄存。你何苦不把这些话说出来,何苦不把这些话说清楚,而要做出那种受了天大委屈的悲壮样子来呢?
满都固勒发着抖,说,你……
小姨阻止住他,说,不,满都固勒,你用不着再说什么了。你可以抛弃我一次,你就可以无数次地抛弃我。你可以不在乎一条生命,你就可以不在乎更多的生命。你是这样的人,我怎么会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你手上呢?我不会的。
小姨说完这句话后走过去,把门拉开。她对满都固勒说,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我得出去办事,我要去监狱看我的丈夫,我还要向组织上交待问题。她停了停,说,只是在你走之前,有一件事情应该说清楚,我们不是夫妻,我们没有结过婚,从来就没有,只不过是我自己离开了丈夫,跑到你的身边去,做了你的女人,事情仅此而已。
满都固勒当天坐火车离开了小姨生活的那座城市。火车穿过富饶的华北平原时,满都固勒流泪了。他坐在车窗前,让泪水毫无廉耻地顺着红光满面的脸流淌下来。英雄满都固勒从来不流泪,战争年代他的胸口被炸开了花他没有流泪,后来的“文革”时期坐了八年的冤狱他也没有流泪,但是现在他流泪了。据他身边人的证实,这是他这一辈子两次流泪中的一次。
在满都固勒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母亲刚好来到这座城市。她和满都固勒一样,是听说了小姨的事来看望她的。有所不同的是,她和小姨从来不存在相互得到的关系,她们若有肌肤上的亲昵关系,那仅限于姐妹间的肌肤关系,而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肌肤关系,她是在心里、在骨头里、在血液里疼着小姨,而惟独不想占有她。
那一夜母亲和小姨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彻夜未眠。她们说的是小姨丈夫的事。她们说着用什么办法把小姨丈夫的案子弄清楚,怎么来解决这件事,要解决不了怎么办。小姨很果断,她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对她丈夫入狱的事,她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她弄不懂那是一桩什么样的案子,她知道的只是他们不该把他弄进监狱里去,他们没有理由把他弄进监狱里去,她得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如果他们错了,那他们就得承认错误,让他出狱,把他还给她,如果他们对了,那她就得帮助他,支撑住他,让他在监狱里安心地认识错误,等到刑满释放。总之在小姨看来,这也许是一件很大的事,但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她只是需要去行动罢了。
在商量过那些事情之后,母亲想把话题转到满都固勒身上,她试了好几次,都被小姨阻止住了。小姨不想提到那个人。她好像有些厌恶又有些害怕谈到这件事情似的。小姨把话题转开,她们开始说到母亲的丈夫和孩子们的事。小姨问母亲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们的情况,母亲说着的时候她就听,母亲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时她就抿了嘴在黑暗中笑。母亲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着,她其实不怎么太想说这些事,她在说着自己丈夫和孩子的事情时感觉到小姨蜷下头去,小姨的头发细钿绒绒的,轻轻地擦在了她的脸上。母亲还感觉到,小姨的头发在轻微地颤动着,好像小姨的头发受了仿,它们很疼似的。有一阵母亲突然停下来,忍不住伸出臂膀去把小姨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小姨颤抖了一下,她的身子在那一瞬间有些发硬。小姨的皮肤光洁滑润,湿漉漉的,被母亲搂进怀里的时候立刻化成了水,像刚出生的羊羔。小姨其实就是一只羊羔,她一生下来,还没有被母羊舔干身上的绒毛就被羊群给抛弃了;她走得太远,再也回不到羊群中去了,她注定了一辈子都是这种湿漉漉的样子。
母亲心里涌起一股刻骨铭心的疼痛。
很多年以后,我从母亲那里知道了那一次她们两人的谈话。
小姨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泪水顺着眼睑流淌下来,浸润进床单里。
小姨说,姐,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他是一个单纯的男人。他很有力气。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把人揉碎。每一次躺在他怀抱里的时候我都想,让我死去吧!让我为他死去!但是姐呀,你别相信男人,别相信任何男人。他们不会让你去死。他们要你活着,活着替他们受罪,替他们赎罪,让他们在高兴的时候拿你当心肝宝贝,在生气的时候拿你当出气筒,在不需要你的时候把你抛弃掉。他们不要你死。他们不敢一个人待在这个世界上。而你要是跟上了他们,就得为他们的一切念头而活着……
小姨泪流满面地说,为什么老天造了人,偏要分个男人和女人呢?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