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袭击青森草原的第二天清晨,血崩不止的姥姥断了气。姥姥在临死之前把那个羔毡包裹紧紧地搂在怀里,一直不肯松手,好像那样做,风雪就无法再把它刮走了似的。
姥姥的死给了姥爷很大的打击,那打击很沉重与他失去他的雪青坐骑的沉重是同样的,那是双重的打击。姥爷把姥姥和被雪狼咬断项颈的坐骑埋葬在一起,从此对小姨生出了不肯消解的怨恨。姥爷一直不喜欢小姨,并且从来不掩藏他对小姨的厌恶。姥爷固执地认为,是雪狼夺走了他的雪青马的生命,而小姨则夺走了他妻子的生命;雪狼是他的夙仇,小姨则是家族的扫帚星。
埋葬了姥姥和雪青马的那一天,姥爷领着儿子们把那些死掉的雪狼和牲畜剥了皮,堆成一座小山,用大铜鼎锅煮了,一连吃了几十天。
那段时间里,姥爷一直没有挪窝,坐在铜鼎锅旁,手里捧着一只巨大的牛皮酒囊,咬一口雪狼肉,喝一口熏舒尔(熏舒尔:经六蒸六酿酒力巨烈的马奶子酒)。他一天能吃掉一头雪狼的肉,喝掉一皮囊熏舒尔。
姥爷有一大群铁臂铜腰的儿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儿,他们全都怕他,尤其在他们的母亲死去之后,他们更加怕他了。他们也吃雪狼肉,喝熏舒尔,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不吃也不喝,而是提心吊胆地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的父亲,看他恶狠狠地把雪狼的脊骨和肩胛撕开,把它们分别填进嘴里去,怒气冲冲地把它们嚼碎、吞下、吃掉。有时候他们从那里默默地走开,去外面圈套牲口,或者去给他们的父亲弄酒。风从掀起的门帘中刮进来,卷着大朵大朵雪花,落入铜鼎锅里,顷刻间便与喷香的狼肉融在了一起。
只有一个人不怕姥爷,那个人就是小姨。
小姨根本不知道她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出生的。她不知道她坐在铜鼎锅边吃着雪狼肉喝着烈性酒的父亲刚刚埋葬了她的母亲。她只是觉得饿。她觉得饿了就要找吃的。她躺在羔皮包裹里,挥舞着一双小手,大声地啼哭,她的哭声在整个毡包里回荡。
姥爷红着眼睛,转过身来盯着小姨。他盯着小姨的样子就像要把她给吃掉似的。他恶狠狠地将手中的一条狼腿砸过去。那只狼腿差一点砸中了小姨。
小姨仍然挥舞着一双小手,她仍然在哭。
姥爷气坏了,又将手中的酒囊朝小姨砸了过去。
这一回姥爷砸中了小姨。小姨和酒囊一起滚进牛粪堆里。小姨哭得更厉害了。
姥爷暴跳如雷地喊道:人都死完了?!把她给我弄走!别叫她在这儿给我哭丧!
大姨吓坏了,她捂着胸口,连忙跑过去,抱起小姨,一溜烟钻出毡包。
小姨一生下来就没有奶吃,她是吃草原上那些牲畜的奶长大的。
姥姥死后,小姨由大姨照顾。大姨那一年十二步。大姨没奶。大姨用牲口的奶喂小姨。草原上人少牲口多,吃足了草料的牲口奶汁充裕,马奶羊奶鹿奶牛奶骆驼奶,它们就像一条条流淌着的河水,源头永远不会断竭,它们都可以用来喂小姨。
喝饱了牲口奶的小姨不再哭喊了,她安静地躺在大姨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几个月之后,小姨能够自己爬动了。能够爬动的小姨从来不在毡包里呆着,整天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爬来爬去,和小马驹、小牛犊、小羊羔、幼鹿、牧羊犬一起玩耍。她完全成了幼畜中的一员。她喜欢和那些幼畜待在一起,喜欢在它们吃草的时候摘一些花草来抛撒在它们身上。她有时候也喜欢拽着它们的尾巴,让它们把她在草地上拖来拖去,或者让它们直接把她拖进河水里,咕噜咕噜地灌上几口清澈的河水,湿漉漉地爬起来,爬上河岸,甩干发梢上的水珠,大声地打着喷嚏。玩累了,小姨就和幼畜们一起去抢母畜的奶头。她和幼畜们挤成一堆,在母畜的肚子底下钻来钻去,挑选最炮满的乳房,并且把别的同伴用力推开,独享那只乳房。等到她吃饱了奶,从母畜的肚子下面钻出来,打一个喷香的饱嗝,随便倒在一片草稞中,眼一闭,很快就睡了。大姨有时候去干活,干完了活回来找小姨,大姨找不到小姨,大姨就去母畜的奶头下找,或者去草稞中找,大姨总是能够在那样的地方找到酣睡着的小姨。
在家族中,除了比小姨大十二岁的大姨和比她大四岁的母亲,没有人关心小姨。姥爷从来就不正眼看小姨,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几个舅舅迫于姥爷的威严,平时也都不敢理睬小姨。没有人管的小姨就像个野孩子。而野孩子比所有的孩子都快乐。她夜里缩在皮袍里悄没声息地睡觉,一整夜都不会吭一声。等到天一亮,她就从皮袍里钻出来,溜出毡包,跑到草原上去了。她整天和那些马牛羊鹿待在一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抓住小马驹的鬃毛,攀爬到它们的背上去,用赤脚丫踢着它们在马群里跑来跑去,骑够了这一匹,她就换到另一匹的背上去。她气咻咻地和小牛犊摔跤,她和小牛犊头顶着头,转着圈子,有时候她把小牛犊摔倒了,有时候小牛犊把她给摔倒了,不管淮摔倒了谁,她都会咯咯地大笑,快活得要命。饿了的时候,随便哪一头带了驹子的牲口都是她的母亲,她揪住一头母畜的尾巴,一打滚钻到肚子下面去,叼住奶头就吮,母畜要是想去一旁吃草,她就拽着母畜不让走,并且生气地责备它,冲着它喊:呀,呀。等到她吃饱了,打哈欠了,就搂着羊羔躺到花草丛中去呼呼地大睡,直睡得蜂缠蝶绕,风掩云埋,活活做了一个花草丛中的睡人儿。
最先发现小姨变化的是大姨。
大姨发现她最小的妹妹非常喜欢和牲口们待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待在花草丛中。她不喜欢和家人共处,她一和家人待在一起就显得十分木讷,像一块安静得让人忽略的奶豆腐。在她不得不和家人共处的时候,比如说,在晚上,她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那是最让姥爷生气的。姥爷总是喝斥她。姥爷说,你的魂呢?姥爷还说,你还不如一头马驹子,马驹子还叫两声呢!姥爷喝着酒,眼睛红通通的,恶狠狠地说小姨。小姨则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小姨一声不吭并不是她怕姥爷。她从来没有怕过姥爷。她谁也没有怕过。她一声不吭,只是因为她那个时候的确是没有灵魂的。她的灵魂不在她身上。它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去了。即使她那个时候眼睛明亮地看着姥爷,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里其实是没有任何人的。
而和牲口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和牲口们在一起的时候,小姨是个快乐的孩子,她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她是和牲口们说话。她有时候是大声地说。她说那些当父亲的和当母亲的牲口。她的肚子上围着一块羔皮,赤着脚丫子,双手叉腰,说,你是怎么啦?你怎么只顾自己吃草呢?你怎么不管管自己的孩子呢?你看你多不像话呀!有时候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差不多是耳语。她蹲在那里,怀里搂着小羊羔小马驹小牛犊小驯鹿的脑袋,她和它们脸蛋贴着脸蛋,悄悄地说着一些什么。她甚至和天上飘着的云朵,地上长着的花草说话。她站在那里,站在青森草原金色的风中,仰起或者俯下身子,像老朋友似的和云朵花草说话,并且大声地笑。有一次她居然和一条剧毒的腹蛇说话。那条蛇从草丛中爬过来她叫住了它,对它说着什么。那条蛇停下来,抬起脑袋,一动下动地看着好,好像它真的听懂了她的话似的。
那一次,大姨正提着一桶奶从草地上走过,看到了正在说话的小姨和正在倾听的毒蛇。
和它离得那么近,差不多是脸儿贴着脸儿了。大姨吓坏了,惊叫一声,失手把一桶奶全泼翻在地上。大姨先是朝她的小妹妹奔跑过去,她跑了几步,又站住了,回过身朝毡包的方向跑,跑几步又站下了,转过身来跑近小姨。大姨一把抱住小姨,她拿嘴唇去挨小姨的脸,看她是不是在发烧,又扒开她的衣服,看她是不是出疹子了。大姨惊惶失措地对小姨说,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大姨憋了几天,还是忍不住把小姨和牲口、云彩、花草们说话的事告诉了家里的人。
大姨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脸色苍白,当她说到小姨和一条路过的毒蛇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浑身发抖,差一点呕吐起来。她说完了以后还下意识地朝毡包外面看了看,好像那条毒蛇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那里,吐着红信爬进来似的。
家里的人听了大姨的话,全都拿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缩在毡包一角的小姨。小姨那个时候正在和一只生有灰色皮毛的小旱獭玩,她把那只有着一双可爱小眼睛的小旱獭捧在手上,还它顺着自己的肩头攀上爬下,并且伸出圆乎乎的鼻头来嗅她,又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
几个舅舅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说,大妹你胡说什么呀,她连话都不会说,她只不过是和只刚被舔干了身子的奶羔子,她能和谁说话呢?她说话谁能听懂呢?
大姨急了,告诉他们这些事是她亲眼看到的,她看见了小姨是怎样和那些牲口们说话的,是怎样和云彩花草说话的,是怎样和那条蛇说话的。大姨为了证明她的话不是编出来的,还了一株连钱草的事。大姨说当她跑过去的时候那条毒蛇很不高兴地走开了,那条毒蛇走开的时候,一只黑翅膀的蝴蝶从那株连钱草上飞了起来,那只黑翅膀的蝴蝶飞过那条毒蛇上空,翅膀摇晃了一下,醉了酒似地笔直落了下去,落到草丛中不见了。
舅舅们听了哈哈大笑,说,大妹你说得就像歌里唱的事,你说老妹子和牲口说话,和云彩说话,和花儿草儿说话,和蛇说话,那她和不和星星说话?她要夜里爬起来和星星说话,大妹你一定要叫醒我们,你让我们见识见识老妹子,你让我们见识见识老妹子她是怎么和星星说话的。
只有姥爷相信了大姨的话。姥爷在听大姨说这件事之前本来坐在那里喝着酒。姥爷先是不耐烦地听大姨说,有好几次他都差一点打断大姨的讲述,把她赶开,去栏里套牲口,或是去给他弄酒。后来他停止了喝酒,酒囊悬在嘴边,盯着大姨。再后来他把酒囊丢开,站起来,冲到坐在毡包角落里的小姨跟前,朝小姨吼道:小杂种,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许你再和牲口说话!不许你和花草说话!不许你和云彩说话!不许你和蛇说话!更不许你和星星说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很多年之后,大姨再一次提到了小姨和牲口云彩花草说话的那段往事。大姨那是对我说的。大姨指天发誓说,你的小姨,她确实是和那些牲口们说过话,她确实是和那些花草们说过话,她确实是和那些云彩们说过话,她确实是和那条蛇说过话。而且我告诉你孩子,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些牲口、花草、云彩和蛇,它们全都听懂了她说的是什么。
小姨越来越不像姥爷家族中的一员了。她和这个家里所有人都不亲近。她不和他们说话,大多数的时候不和他们待在一起。如果一定要她说话,一定要她和谁待在一起,那她就和牲口们说话,和牲口们待在一起。她和那些牲口们待在一起的时候非常快乐,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
姥爷对小姨的态度十分奇怪。他对小姨非常冷漠,从来就不正眼瞧她。更多的时候他是粗暴。他老是吼小姨,一点也不耐烦。他冲着小姨吼叫的样子,就像恨不得随时要把小姨拽着胳膊腿扔到草甸子里去。姥爷这么做,仿佛他和小姨有着多少深仇大恨,他必须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来,否则他就没法饶恕自己。但姥爷有时候又做出一些令人费解的事情来。他自己那样冷漠粗暴地对待小姨,却不允许家人这样做。如果舅舅们上马的时候用脚把在一旁玩耍的小姨踢到一边,姥爷就会用他那双总是带着血丝的鹰眼盯着他们,好像他们再要那样做,他就会把他们吃掉。
有一次接羔季节,大群的母羊嫌弃羊羔,不给羊羔哺乳,姥爷家族的女人们在姥爷的寡妇妹妹带领下为羊羔们找奶。她们把母羊的奶水挤出来,搽抹在被遗弃的羊羔脊背上,把羊羔一只只抱到母羊的奶头下,让母羊给羊羔哺乳。女人们那么忙碌着,那些母羊并不听她们的,女人一把羊羔放到它们的奶头下,它们就走开了,去一边舔薄雪之下含着一包甜浆的草籽,如果女人们逼急了,它们就用后腿去踢它们的孩子。小姨坐在一边的雪地上玩,她和一只有着红色皮毛的小猞猁一起玩,一只花脸羯绵羊走过来,想参加到小姨和小猞猁的游戏中去,被小姨赶开了。
姥爷从那里走过,他站了下来,对他的寡妇妹妹看了一眼,寡妇妹妹撩起袍子走过去,去叫小姨帮忙。小姨坐在那里没动,她一边和小猞猁玩,一边大声地唱着:
呔咕!呔咕!
呔咕!呔咕!
那些母羊听到了小姨的歌声,都停下了吃草,抬起头来看着小姨。它们听着听着,眼睛里渐渐涌起水汪汪的泪光,然后它们一个个低下头,迈着碎步朝自己的孩子走去。
姥爷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扬着头走开了。
梭鲁河畔的那支雪狼家族在五年之后终于成功地报复了姥爷。
经过五年的繁衍和励精图治,梭鲁河畔的那支雪狼家族不光丁口大增,而且具有了相当的战斗力和韬略。五年之中,那些雪狼好几次与姥爷邂逅相遇,它们都主动躲开了,没有和姥爷发生正面冲突。在那几次遭遇中,姥爷不忘亡妻之恨,一见到那群雪狼就两眼喷火地扑上去,恨不得活剥了雪狼们的皮,生吃了雪狼的肉。雪狼往往一触即溃,并且还小有伤亡,但它们一点血性也没有,好像经过了前两次的较量,它们已经被姥爷给征服了,它们永远不会再与姥爷发生冲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