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南屿察觉自己乳.房开始胀痛、发育,是在小学五年级。
当时陶良女已经到陆上住院治病,治疗费政府承担,陶家的人没什么怨言。少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们也能过得更安心。陶南屿父亲陶圭出海务工,一年到头都在渔船上,早已不管家里的事情。
陶南屿吃住都在大伯家。大伯家另有两个比陶南屿年长的孩子:表哥在陆上读书,表姐读完六年级便辍学了,先是跟着朋友外出打工,挣不到钱,回家之后在岛上饭店打杂。
陶南屿从小就害怕表姐。
表姐是闭塞小岛上太过特立独行的人:纹身,打耳洞,染又红又黄的头发,穿兜不住双乳的吊带衣和紧绷绷的短裤,抽烟喝酒,满口脏话,打人时根本不分男女老少。
岛上人无事可做,爱传八卦。有人说她跟着男人跑,但男人不要她,所以又回来;有人说她大着肚子去打胎,以后都生不了孩子;有人说她跟饭店老板勾勾搭搭……复杂而详细,流言比涨潮的海水还汹涌。
有人用这些流言攻击过她,表姐提着棍子和那些人扭打在一起,尖利嘶吼,口不择言,手指狠狠扎入对方伤口。岛上没有人不知道陶香娣凶恶。
年幼的陶南屿不同掩藏自己的反感,表姐也因此揍过她。两个人势如水火,陶南屿从不跟她说话。
五年级的某一天,陶南屿放学回家,习惯性把书包背在胸前。走到村口,表姐正跟新认识的男朋友一块儿抽烟。陶南屿绕着他们走,渐渐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便看见表姐。
表姐大步走过来,拽她的书包。陶南屿立刻抱紧书包,趴在地上,不让她抢走。
“为什么这样背书包?”表姐弹走烟头,很凶地问。
陶南屿一头雾水,见她不动手了立刻爬起来往另个方向跑。她跑不过表姐,被追上后很快书包也被抢走。表姐拉她到路边,盯着陶南屿打量。
陶南屿忽然间有一种难言的耻辱,她想背过身,但被表姐牢牢按住肩膀。
胸口的器官已经开始微微膨胀,痛觉很清晰,从时有时无到持续不停,咯吱窝到胸口,皮肤不知道被什么顶起,任何动作都隐隐地疼。陶南屿不知道能找谁商量,家里只有大伯,班主任又是男的,学校里最和善的女老师那么漂亮,陶南屿直觉这是个上不了台面的问题,她不敢去问。
小学生的夏季校服轻薄,陶南屿很多事情还不清楚,也没人教过她,但她知道男孩子们聚在一起看自己时,目光是猥琐下流的。
她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是下了课就趴在桌上,不去上体育课,上学放学永远把书包背在身前。陈旧的书包是她坚固的铠甲。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表姐忽然问。
陶南屿不回答。表姐狠狠用手戳她脑袋:“你哑了啊!”
十六岁的女孩声音嘶哑粗鲁,陶南屿只觉得她说什么都很难听。两个女孩在晚霞里呆站,陶南屿想逃跑,但她的铠甲——那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蓝书包还在表姐手里。她没有勇气就这样走在路上,每一个人看她的目光,都让她感到自己是赤.裸的。
书包甩回她怀里,表姐说:“你回去,我晚上去找你。”
陶南屿只知道她那时候在男友家里住,每次回家都必定跟大伯吵一架。那天也不例外,表姐先和大伯互相谩骂一通,才冲进陶南屿房间里。
陶南屿现在住的其实也是表姐的房间,衣柜门被锁死,她很多东西不敢随便动。
表姐关好门窗,把手里拎的一小包东西丢到床上,依旧凶巴巴地吼:“过来!”
她盘腿坐下,当着陶南屿的面,开始脱衣服。
陶南屿在那天学会了怎么穿脱内衣。表姐买来的是小褂子一样的白色内衣,有简单的内衬,总共三个型号。陶南屿只能穿下小号的。
痛觉没有消除,表姐用手按她的皮肤,陶南屿甚至下意识地红了眼眶。
“挺起腰!”表姐拍她后背,“你这样以后会驼背,很难看。”
衣服上小巧的棉垫托住了她的乳.房,她不自觉地挺拔。表姐砸掉衣柜的锁,里头有一面半身镜。陶南屿在镜子里看到穿上了贴身内衣的自己。
她惊讶又惶恐,想躲闪,却被表姐拉住。
“很好看啊!”表姐还是凶巴巴的语气,“你这件还有小碎花,我挑了半天。啊?你不喜欢啊?你敢不喜欢?”
是的,内衣上有指甲盖大小的浅黄色碎花,零散分布。中号的内衣上缀着白色雏菊,大号的内衣下摆是波浪般的蕾丝边。
陶南屿捏着衣角,不敢抬头看镜中的自己,嗫嚅着:“喜欢……”
“还有这种,你也要学。”
表姐的上臂、胸口都有纹身,玫瑰啊LOVE什么的,还有英文字母。她很丰满,胸口一只黑色蝴蝶挤在白净沟壑里,陶南屿面红耳赤。
她把手反到背后,背对陶南屿,一遍遍地演示。手臂怎么穿过衣带,怎么系扣,穿好后上身前倾,怎么把软的肉用手括进内衣罩杯里。
陶南屿第一次接触到有钢丝的衣服。内衣原来并非柔软,有独特的硬度和厚度。表姐带来了好几件,逐一让她试穿和学习,学完又告诉她,她还不能穿这样的衣服,再等等,再等几年,再长大些。
“等你变成女人,就可以了。”表姐穿上黑色的蕾丝内衣,知道自己胸乳很美,便轻拍胸部对她笑。
陶南屿笨手笨脚地学习。表姐在她眼里换了个模样,像电视和杂志上风情万种的女明星,袒露自己的身体,没有一丝的害羞和羞耻。
她渐渐有了直视表姐的勇气,在表姐问她“想不想要我这样的胸部”时小声顶嘴:“不要。”
等她学会了,表姐把新的内衣交给她,接着掏出卫生巾。
“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陶南屿摇头。
表姐骂了句脏话:“去,去拿一条内裤出来。”
十一岁的陶南屿终于从十六岁的女孩身上,懂得“女人”和“男人”的真正不同。
表姐讲话粗俗,也不懂得身体器官的学名,她边说边笑,陶南屿不知道她笑什么,耳朵和脸都通红——为这个在自己面前坦然敞开身体的女孩。
那时候的卫生巾大多没有护翼,表姐拿来的也一样。她教会了陶南屿血从何处流淌,血会给身体带来什么疼痛,末了让陶南屿自己粘贴一遍,满意地点头。“这个很容易卷起来,会漏的,你记住到时候不要跑不要跳……”
她从未跟陶南屿说过这么多细致的话。她还是会凶狠地瞪陶南屿,还是会说陶南屿妈妈是疯子,会打陶南屿的手,反复教她贴牢、撕下、卷起再丢掉。
“你认真学,不要浪费我的东西!很贵的好吗?”她仍旧那么凶,眼睛瞪得滚圆,会在陶南屿看自己时灵活地翻一个白眼,“蠢死了。”
奇怪的是陶南屿一点都不生气。她觉得表姐坐下时腹部堆积的脂肪很有趣,内衣带在肩膀勒出的痕迹很新鲜,用食指一遍遍插入拳头演示什么叫“做.爱”时,腔调很好笑。
“很痛。”表姐说起男人和女人在床上会做的事,不悦皱眉,“一点都不舒服。”
陶南屿终于想起她几分钟前说过的话:“会流血?”
表姐点起一支烟,笑笑:“有时候会。”
陶南屿:“那你不要再做了。”
在表姐的目光里她垂下眼睛,踟蹰后勇敢抬头,重复道:“你觉得痛,就不要做了。”
表姐揉揉陶南屿扎得潦草的头发。她温柔得很陌生。
“要做的呀。”她笑着,“你不肯做,就没有男人爱你。”
表姐在跌跌打打中,熬到22岁,攒足一笔钱,离开了家乡。她在离家之前跑到派出所,把“陶香娣”改成“陶泳”:她从小喜欢游泳,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游泳好手。
和陶南屿一样,她离开小岛,像逃离一般没有回过头。
两人就此断联。陶南屿在这个夜里想起了许许多多和她有关的事情。母亲登船离岛时,是表姐牵着她的手,生怕她哭喊中跌进水里。她初中要到陆上读书,已经读大学的表哥辗转让表姐给她两百块,表姐凑足五百给她,临行时忽然叮嘱:好好读书,不要跟男的搞在一起,没前途。
往事在暗灯中变得异常清晰。陶南屿倒在床上,蜷起身体。她在镜中看到自己朦胧的身体,水浪一样美丽地起伏。
头脑风暴会议上,陶南屿带着自己的创意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记得自己第一件内衣是谁买的吗?教会你们穿内衣的又是谁?”
男同事面面相觑,是江以冬充满兴趣地第一个回答了她的问题:“是我妈妈买的,也是她教的。”
女同事一个接一个地回忆。杨诺的经历比较特殊:母亲为她买了内衣,但太忙碌了,是姑姑教会她穿脱这件私密又重要的衣裳。负责商务的小招与离异的父亲一同生活,是继母带她逛商场买衣服,并和导购小姐一同手把手地教。除了她俩,大多数人都是从母亲身上获得启蒙。
“这正是我的想法。”陶南屿说,“内衣对我们乳.房起保护作用,但也必定带着束缚,说‘解放身体’太过掩耳盗铃,真追求解放不如戴胸贴或者干脆什么都不穿。同时‘无拘’的市场和客群定位决定了,它没有办法像其他走高端路线的内衣那样,以‘品质’‘格调’为口号,品质和格调的市场早就已经被三位数的内衣占据了。我们不如尝试唤起女性的共鸣,我们的第一件内衣,第一次被启蒙,意识到女人和男人、自己和他人不同的那一刻,那种温柔亲切的,被保护的感受。”
当讲解完整套创意方案,出乎陶南屿意料,第一个为她鼓掌的竟是江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