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竖起的心防固若金汤

关于这位早逝的大皇子,裴芸只有所耳闻,却并未见过,她嫁入东宫时,他已故去多年,前世她几乎不曾听人提起过他。

就连太子也是。

可不提并不代表忘却,太子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他将兄长的画挂在书房最显眼之处,亦是一种缅怀。

嫁给太子后,裴芸看得仔细,太子重情,对旁的兄弟姊妹都极好,更遑论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了。

这幅画卷中,虽不曾出现沈宁葭,可裴芸仍能想象,许多年前,在一个个黑漆漆的凌晨,一道长大的少年少女们念头乍现,便不管不顾地相约着骑马上山,只为赶上那一轮云海间霞光四射的旭日。

也许太子留着这幅画,并不仅仅是为着他的兄长,还有那昔人已逝,再回不去的无忧岁月。

她前世在意的事,又有一桩得了解答。

可裴芸却有些想笑,原一切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一点也不一样。

那些她曾经躲在衾被里暗暗掉的眼泪,而今来看,真是足够愚蠢。

分明只消当初向太子求证便好。

虽是这般想着,但裴芸清楚,她根本做不到。

嫁入东宫后,她听过太多流言蜚语,那些贬低她的话令她心下愈发自卑,或是骨子里也觉她根本比不上沈宁葭,太子定也不会喜欢自己,她又何来的勇气去向太子求证呢。

她入宫时不过十六岁,成婚后的第三个月就怀上了谨儿,无依无靠的她真的很害怕,在得了一个不想要的答案后在这个她本就讨厌的地方彻底支撑不下去。

她垂了垂眼眸,低声道:“多谢殿下,告知臣妾。”

李长晔神色一僵。

他来,不是为了听她这话的。

他默了默道:“你便没有旁的想说的吗?或是对孤有不满之处,也可以尽数说出来,我们是夫妻,又有什么误会是解决不了的。”

裴芸在心下嗤笑一声。

解决,如何解决。

这一世的他还能知前世的事吗。

难道她亲眼看到的又只是误会吗?

他不喜沈宁葭,那便不喜吧,可她于他而言,不也并非是第一选择吗,就像前世最后,他游向的是沈宁朝而不是她。

思至此,裴芸蓦然感觉心刺痛了一下,轻微且迅疾,是那颗已许久许久,分明不可能再为太子跳动的心。

她稍缓了一口气,眸光直直看向眼前的男人,云淡风轻道:“臣妾对殿下并无不满。”

她是傻了才会再对他付诸情感,男人这种东西,最易变心,且他还是太子,而今东宫没有旁人,可他将来总要登基,怎么可能空置后宫。

就算他对沈宁葭只是兄妹之情,兴许对沈宁朝不是,待几年后,她年老色衰,自然比不上那些如花儿般娇艳欲滴的小姑娘们。

前世经历了一遭,她再清楚不过,只消无情,便不怕受到伤害。

又是这一句……

李长晔眸色渐渐沉下来。

他本以为,既得他和裴氏之间有所误会,那他心平气和去努力解除就成,如同他从前奉旨办过的无数棘手差事一般。

一步步抽丝剥茧并攻克之,自也就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也是他急着回京的缘由。

可他不曾想,到头来他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付诸流水。

她竖起的心防固若金汤,任他软硬兼施,竟仍丝毫攻破不了她的城池。

他不知她究竟在厌恶抗拒他什么。

回京后的这段日子,李长晔原觉他定能解决此事的信心在一瞬间生了缺口,洪水自决堤处倾泻而下,冲垮了他本就在她面前摇摇欲坠的理智。

大掌几乎不受控地掰过她单薄的双肩,逼眼前人直视着自己。

那双如湖水般潋滟动人的眼眸里映着他的影子,可这颗心里没有。

李长晔很想问她,要怎样才能原谅他,才能真正在意他一点呢。

然触及裴芸面上的惊慌,他几乎是一下缩回了手,似是害怕自己再次失控,李长晔抓起桌上的画,逃也般跨出殿门。

回到澄华殿,坐在书房那张书案前,李长晔仍是心乱如麻。

盛喜捧着信进来,见主子心绪不佳,一时不知是否该出声打扰。

李长晔头也不抬,“何事?”

盛喜这才上前:“殿下,是大理寺的陈鸣陈大人给您的信。”

李长晔阖眼定了定心神,再睁开时,面色沉静了许多,他接过信拆开,片刻后,剑眉紧蹙。

他在一旁的白纸上提笔写下几字,递给盛喜。

“你将此信亲自交给陈大人。”

“是。”盛喜收好,应声去办。

李长晔垂眸看着陈鸣信上所书,以手扶额,心下愈发烦乱。

元月二十五,晨。

散了早朝,孟翊正疾步往内阁方向赶,就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他回首一瞧,忙躬身恭敬道:“太子殿下。”

李长晔:“春闱在即,孟大人作为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也不知准备地如何了?”

孟翊:“殿下放心,已尽数准备妥当。”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居高临下,无声打量着这位大昭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孟翊不仅博闻强识,文采斐然,听闻年轻时更是京城有名的贵公子,即便如今已是不惑,可举手投足间一身儒雅不俗的气质仍能看出当年风采。

“听闻此次春闱,孟家也有几位青年才俊参试,春闱三年一度,若能多出几位如孟大人这般出类拔萃,勤勉为政的好官,于大昭社稷及黎民百姓不失为一桩幸事。”

李长晔缓步行在前头,孟翊垂首跟着,须臾,他便知太子似随口道:“孤记得,孟大人膝下似有一子,当也不小了吧,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大公子定也随孟大人,卓尔不群,怎从未听说过他参加科考的消息。”

孟翊面色微僵,少顷,才笑答:“殿下记得不错,犬子今岁已有十八。但因着是早产,自小身子不好,受不得这京城严寒,微臣便早早将他送至南边一山青水秀之地调养。微臣也不需他如何出息,光耀门楣,只盼他此生平安康健,足矣。”

李长晔似是赞同般颔首,“孟大人这爱子之心,着实令孤动容。孟大人且去忙吧,孤还有事,需得出宫一趟。”

孟翊俯身,“臣恭送殿下。”

李长晔阔步往宫门方向而去,然行了十数步,眸色如墨染般渐深,原清冷平静的面容缓缓阴沉下来。

离宫后,他一路疾驰,在大理寺狱前勒马而止,陈鸣已在外头等候多时,见李长晔抵达,跟随他入了狱门,行至最深处。

此处关押的皆是重犯,层层闭锁,层层把守。

他们足进了三道门,方才立在那罪大恶极的樾州案贼首跟前。

牢房内昏暗潮湿,寻常人入了此处久不见光,多是形容枯败,精神崩溃。

然那年轻贼首却枕着手臂,屈膝躺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悠哉地晃着腿,竟无一丝将死的恐惧。

李长晔立在铁栅外,面沉如水。

“孟昱卿。”

躺在床上的人瞬间止了动作,他盘腿慢悠悠坐起来,挑眉道:“你在喊谁,谁是孟昱卿?”

李长晔走近两步,“你是孟翊的长子?”

“孟翊又是谁。”那人依旧一副当儿啷当的样子,啐了一声,吐出口中衔着的稻草,“从未听过……”

见他不认,李长晔不疾不徐道:“樾州一案是你父亲指使,还是……”

听得“父亲”二字,牢内原平静的人陡然变了脸色。

“什么父亲,我没有父亲!”

他冲过来,目眦欲裂,但因着脚上缚着沉重的镣铐,只能被困在一个极少的范围内。

“我就是个野种,野种!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

见他若疯了一般低吼着,陈鸣闪身,将李长晔护在后头,忍不住道:“我听闻孟夫人过世不过半年,你犯下如此之事,若她泉下有知又如何能安心……”

原还闹腾的人闻得此言突然安静了些,一声令人发寒的笑在空旷的牢房内回响,“她确实不安,可怎会是因为我呢,该是那些害死她的人啊……”

此言一出,他无疑承认自己就是孟昱卿,他将视线转过李长晔。

“喂,我知你是太子,不然我当初也不会命人用箭瞄准了你。”

孟昱卿说着,在自己脸上拍了拍,笑容逐渐扭曲起来,“你瞧瞧,你瞧瞧我这张脸,我自瞧着生得也不差,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你说,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双眸微眯,薄唇抿紧成线,神色愈发幽沉起来。

陈鸣看着孟昱卿那副样子直摇头。

先前,他家殿下故意令他放出消息引蛇出洞,不想真钓到了鱼。

其后不久,大理寺狱来了一人,塞给狱卒不少银两,说是来探人。

因得他提前嘱咐过,狱卒收了钱,顺势将他放了进去,可事后狱卒禀他时,说那人很是奇怪,竟报不出来探之人的名姓,只问这里关押重犯的牢房在哪儿,在得知重犯不得探望之后,又说他要探的人也不一定是死罪,看了几个牢房后,定在一处,站了片刻就走了。

大理寺散在京城的眼线众多,陈鸣命人去查,便发现那人竟是孟府家仆。

他将此上报给殿下,殿下命他去查远在南边的那位“孟大公子”。

他派人前往,昨日收到回信及一幅画像,道孟大公子大半年前就离开了荆业,再未回来。而那幅画像上的,俨然就是眼前这个死囚。

“殿下,微臣瞧着,他怕不是个疯子。”

李长晔一言不发,出了大理寺狱,及至一无人处,他低声问:“此人身份一事,有多少人知晓?”

“而今当只有臣与殿下。”陈鸣道,“殿下可要召孟大人过来审问?”

若他真是孟家大公子,那指不定樾州失踪案孟家也牵扯其中,来京城的途中试图劫人的很可能是孟大学士雇佣的。

孟家有造反之心?可而今孟大学士深受重用,孟家蒸蒸日上,将来全然可以凌驾其他两大世家,位于三大世家之首,并不应该才对。

“瞒下此事,谁都不可透露。”李长晔正色道。

看着太子面上的沉肃,陈鸣忽而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应声罢重重一点头,旋即就听太子又道。

“陈鸣,孤还需你去调查一件事……”

李长晔回宫时,已是午后,穿过冗长的宫门,便见广场上一人冲他小跑而来。

“三哥。”

李长晔定住脚步,在看清来人后,神色微滞,但很快他便唇角抿起,泛起淡淡的笑。

“小五,这是要去哪儿?”

五皇子笑答:“周侍郎家的小公子约我去城郊马场跑马,我好容易说服了母妃,这会儿正要出宫同他汇合呢。”

“这个时候去,今晚不回来了?”李长晔问道。

“自是不回来了。”一想到可以在外头自由自在地耍两日,五皇子不由得眉开眼笑,“三哥,你何时再陪小五去马场跑马,你先前送我的鸣啸已然长大,我自认这一身马术已不逊色于三哥了,有意与三哥比试呢。”

他这马术还是九岁时随父皇去行宫围猎时,缠着三哥亲自教他的,但可惜三哥平素实在忙碌,之后就再未有机会与三哥一道跑马了。

五皇子径自说着,见对面没有反应,定睛一瞧,才发现太子正用那双如深渊般幽沉晦暗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看得他甚至有些后颈发毛,“三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李长晔回过神,扯了扯唇角,淡淡道,“只觉时日过的真快,咱们小五都长这么大了,待孤有空,便陪你去京郊骑马……”

“好。”五皇子眸子都亮了,“那三哥,我便先走了,不然那周家小公子怕是要等急了。”

说罢,疾步往宫门而去,李长晔折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十五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语笑间似有温暖的灿阳洒落。

然李长晔却站在阴处,寒风如刀剐在他的脸上,他垂首,眸光愈发晦暗不明。

他脑中正一遍遍盘旋着孟昱卿说过的话。

“我这张脸……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是啊,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也想问一问自己,他掩在袖中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指尖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只是步子越来越快,朝着东宫的方向,朝着他想去的方向。

琳琅殿,裴芸披着件雪白的狐裘袄子站在院中,抬手压下一枝朱砂梅放在鼻尖轻嗅,暗香萦绕,沁人心脾。

这几株朱砂梅还是去岁太子命人种在院中的,裴芸记得那时还闹了桩窘事,便是她将太子送来的腊梅说成了迎春。

她估摸着日子,离春闱的也不远了。

建德侯府的四公子邵铎,即裴芊的未婚夫婿亦要参加,若按前世那般,今年的探花郎当会落于他手。

待三月殿试开榜,金榜题名加之洞房花烛夜,人生两大乐事可都让这邵铎给占了。

探花娘子,侯府新妇,泼天的富贵兜头砸来,她那堂妹裴芊可得接的住才好。

想起春闱,裴芸忽而又想起另一桩事儿来,所谓事变境迁,兴衰成败,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却也有人繁华落尽,祸难当头。

当真世事无常。

裴芸感慨间,余光瞥见一高大的身影跨入垂花门快步而来,她尚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被一把扯入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她陷在他的怀里,下意识欲挣扎,却听那低沉的嗓音满含着无尽的倦意,似恳求她一般道。

“就一会儿,让孤抱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