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上午九点三十分
昨天晚上我又睡不好,不知什么原因,尽得醒。船走得太慢,使人着急。但天气那么冷,也不好意思催人下水拉船。我昨天不是说已经够冷了吗?今天还更糟!
今早开船时还只七点左右,落得是子子雪,撒在舱板上、船篷上如抛豆子,篙桨把手处皆起了凌,可是船还依然得上滩。从今天为始,我这小船就时时刻刻得上滩了,大约有成百个急水滩得上。
现在已十点,我们业已经吃过早饭,船又在开动了。算算日子我已离开了你八天。我的信写了一大堆,皆得到辰州付邮。我知道你着急,可是这信还仍然无法寄来。
路上过的日子,照我们动身时打算,总以为可担心处是危险。现在我方明白,路上危险倒没有,却只是寂寞。一个孤单单的人,坐在一个见方六尺的船舱里,一寸木板下就是汤汤的流水,风雪大了随时皆得泊下……我们的船太不凑巧了点,恰好就遇到这种风雪日子。
船又停了,你说急不急人。船正泊到一个泥堤下,一切声音皆没有,只有水在船底流过的声音。远处的雪一片白,天气好冷!船夫不好意思似的一面骂野话,一面跳上岸去拉纤,望到他们那个背影,我有说不出的同情,不好意思催促。
船开后,我坐在外面看了他们拉船半点钟。雪子落得很密。真冷。若落软雪就好了,目前可似乎还不能落那种雪。照这样走去,也许从桃源到浦市这一段路,将超过七天,可能要十天以上。这预算一超过,我回北平的日子也一定得延长了。我的急与你们的盼望,同样是不能把这路程缩短的。路太长了。
你得好好的做事,不要为我着急,不要为我担扰。我算定这信到你身边时,至迟十天也就可以回到北平了。这信到辰州方能发出,辰州上浦市两天,浦市过家乡还得坐轿子两天,我在家蹲三天四天,下来有十一天可到北平,故总拢来算算,减去这信在路上的日子,这信到手边十天后,我也一定可以到北平的。应当这么估计。
冷得很,我手也木了,等等再写。
十五日十一点十五分
三三,我们的船挂了篷,人不必上岸拉,不必用手摇结冰的篙桨,自动的在水面跑了。走得很快,很稳。水手便在火灶旁说笑话。我听他们说了半点钟。
现在还是用帆,风大了些,船也斜斜的。你若到这里来一定怕得喊叫,因为船在水面全是斜的,船边贴水不到一寸。但放心,这船是不作兴入水的。这小船好处在此,上下行全无危险。分量轻,码子小,吃水浅,因此来去自如。我嫌帆小了些,故只想让他们把被单也加上去。但办不到,因为天气太冷了,做什么皆极其费事的。现在还大落子子雪,同雨一样。比雨讨嫌。船上一切皆起了一层薄薄的冰,哑哑的返着薄光。两个水手在灶边烤火,一个舵手就在后梢管绳子同舵把。风景美得很,若人不忙,还带了些酒来,想充雅人,在这船上一定还可作诗的。但我实在无雅兴。我只想着早到早离开。
我苹果还剩八个,这就是,我只吃了两个,送了两个,其余还好好保留下来,预备送家中人吃。九九那个大的也还好好的放在箱子里。我们忘了带点甜东西了,实在应当带些饼干,方能把这日子一部分用牙齿嚼掉。船上冬天最需要的恐怕便是饼干,水果全不想吃。我很想得点稀饭吃,因为不方便也就不要求水手做了。
十二点
这时船已到了柳林岔,多美丽!地方出金子,冬天也有人在水中淘金子!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地方的。气派大方而又秀丽,真是个怪地方。千家积雪,高山皆作紫色,疏林绵延三四里,林中皆是人家的白屋顶。我船便在这种景致中,快快的在水面上跑。我为了看山看水,也忘掉了手冷身上冷了。什么唐人宋人画都赶不上。看一年也不会讨厌。船就要上滩了,我等等再写。这信让四丫头看,因为她看了才会把她的送给你看。
二哥
十五下二时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