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城外,东有焦、象、金三山,西面乃是一片山地,山势虽不险峻,但都连绵甚广,直达江宁府。
暴雨初歇,骄阳满天。
这一片山地中,突地行来七个蓬首赤足、垢面污衣的乞丐,他们行色匆匆,似乎赶路甚急。
这一群乞丐中,老少不一,但为首一人,却甚是年轻,他目光炯炯,瘦削的面容上,淡淡地带着一种冷削之色。
一到了无人的山地中,这少年立时沉声道:“快,再迟就赶不及了!”
语声中他已展开了轻功身法,当先向前掠去。
他身法轻灵,每一起落,都在一丈开外,另六人轻功虽然也有根基,但比起他来,却差了许多。
这少年丐者满面焦急不耐之色,显见得心中有着急事,但是他仍然不时驻足,等候着其他六人。
到了一处山坳之中,少年丐者突地撮口轻啸了一声。
啸声尖锐轻扬,在无人的山地中传出甚远。
啸声未了,四面的山窟中,立刻有二十条人影,飞掠而出,俱都也是蓬首垢面,乞丐打扮的大汉。
少年乞丐目光一扫,道:“都来了么?”
一个满面胡须的虬髯大汉躬身应道:“都来了,只有会稽山的陈家兄弟,临时变卦,退还了一箱银子,坚持要退出我们的——”
少年乞丐面色一沉,截口道:“好大的胆子,他们人在何处?”
虬髯大汉微微一笑,道:“在那里!”
少年乞丐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两个乞丐大汉纵身跃上一块山石,各人伸出手掌一拉。
山石后的一株大树下,立刻升起了两具尸身,四肢俱已斩断,身上遍体鳞伤,显见是遭受酷刑而死。
少年丐者一笑道:“办得好,就把他们吊在树上,让大家看看,这两人就是叛盟背誓,不守信约的榜样。”
众人神情都一凛,齐地垂下头去。
少年丐者目光缓缓在他们面上扫动了一遍,突然大步向最左面一个乞丐大汉走了过去。
那大汉立刻站直身子,伸出手掌,少年丐者目光一扫,只见他掌上的小指,已齐根断去。
少年丐者含笑道:“好!”
他立刻走向第二条大汉,那大汉自也没有小指。
少年丐者身形展动,而带微笑,将每人的手掌都看一遍,这二十七条大汉,竟然每人都没有小指。
少年丐者挥手道:“好!”
二十七条大汉,一齐垂下手掌,藏在衣袖里。
少年丐者突地笑容一敛,沉声道:“今日之会,危险甚大,生死凶吉,俱都难以预料,各位若有畏惧之心,此刻退出还来得及。”
二十七条大汉,一个个面色凝重,道:“生死在所不惜,我等俱都愿去。”
他们见了那吊在树上的“榜样”,哪有一人敢说出“退出不去”四字,少年丐者展颜一笑,道:“各位既然如此义气,你我即刻动身,但到了那里后,却务必要镇静,没有号令,不得胡乱行事!”
众人自是轰然应了。
少年丐者道:“取出麻袋,依计行事!”
一阵人声嘈乱,人影展动后,人人都自山洞里,取出了一叠麻袋,五只七只,各不相等。
那少年丐者取了九只麻袋之多,背在背上,道:“闭紧嘴巴,依次而行!”
要知乞丐背上的麻袋,乃是表示自己在丐帮中身份之用,丝毫错乱不得,错了便有杀身之祸。
普通行乞的乞丐,身上最多只有一只麻袋,已是当地乞丐的小小丐首。有着三只以上麻袋的人,江湖中已然不多。
但这少年乞者,年纪轻轻,身上竟背了九只麻袋之多,这已是丐帮中“帮主”“前人”的身份。
其余的大汉,一个个神情剽悍,也不像丐帮中人,但身上却都背着品级甚高的麻袋,端的是件奇事。
只见那少年丐者身形闪动,转出山坳,纵身向山势较低之处掠去,眉宇间隐隐露出了兴奋之色。
其余的大汉,一个个闭口不语,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走了约莫盏茶时分,只见前面两山对峙,中开一条峡谷,宽仅丈余,其深却有数十丈远近。
少年丐者脚步一缓,回首道:“到了,就在这里。”
其余的乞丐大汉面色齐都一变,目光炯炯,望着那一条峡谷,神情中也俱都露出了兴奋紧张之色。
少年乞者当先而行,方自走到峡谷入口处,突听一声轻叱,自头顶上传了下来,沉声叱道:“来人止步!”
接着,峡谷两旁的山壁上,藤萝最密之处,嗖地掠下了两条人影,也俱都是褛衣蓬首的乞丐。
只见其中一人身上,斜背着一只彩色鲜红的布袋,袋中插满了竹签,有红有黑,颜色不一。
少年丐者微微一笑,道:“两位俱都是大会的迎宾弟子么?”
红袋乞丐微一迟疑,道:“正是,不知各位自何方而来?”
少年丐者面色一沉,道:“既是迎宾弟子,见了本人还不跪下?”
他身子半转,将背后的麻袋少许露出一角。
红袋乞丐面色大变,噗地翻身跪倒,道:“不知老前人驾到。罪该万死!”
另一个乞丐面皮淡黄,满带病容,手里拿着一本名册,目光上下打量着这少年丐者,躬身道:“不知老前人尊姓大名,来自何方?”
少年丐者厉声道:“你多问什么?还不跪下行礼?”
黄面乞丐道:“待弟子查点名册之后,自会行礼。”
那虬髯大汉突地自少年乞者身后一窜而出,厉声道:“好个没规没矩的奴才,连钱老前人都不认得么?”
黄面乞丐沉吟道:“钱老前人?……”
他缓缓打开那簿名册,道:“待弟子查看……”
少年丐者微微使了个眼色,虬髯大汉立刻道:“在这里,我指给你看。”
他大步赶上前去,走到黄面乞丐身后,黄面乞丐道:“在哪里?”
虬髯大汉厉声道:“在这里!”
突地出手如风,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巴,右臂绕上了他的脖子,铁臂一挟,咯的一响,黄面乞丐的脖子,竟被他生生勒断。
红袋乞丐面色大变,一跃而起,厉叱道:“好大胆……”
语声未了,那少年丐者已纵身而上,出手如风,左手急点他前胸“将台”大穴,右掌急夺他腰间红袋!
红袋弟子仰面翻身,飞起一足,直踢少年丐者腕脉,身子借势向后倒窜而出,大喝道:“有人——”
哪知虬髯大汉早已等在他身后,他“有人”两字方说出,已被虬髯大汉一拳击在头顶上。
只见血光涌现,红袋乞丐立刻脑门进裂,尸横就地。
少年丐者微微笑道:“李铁掌果然名不虚传。”
虬髯大汉李铁掌已将那乞丐腰间红袋取下,一足将尸身踢到道旁,闻言咧嘴一笑道:“便是牛头,咱一拳也要将它打成六瓣!”
少年丐者微笑着取过红袋,将袋中的竹签,每人分了一根,凝目望去,只见竹签上个个刻有号码,还刻有:“帮主华诞,一签一两。”
少年丐者笑道:“想不到凌龙老儿做寿,也要打秋风,想来不花个一两银子,买根竹签,还进不去呢!”
笑语声中,众人已鱼贯走入了峡谷。
仰面望处,只见天光一线,地势当真险极。
少年丐者叹道:“此处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大莫开之地,那凌老儿若是多派几个人守在这里,我们还进不去呢!”
语声未了,突见峡谷尽头处,人影闪动。
六个腰系蓝色布带的乞丐,分成两行,夹道而立!
少年丐者只作未见,大步而行。
为首一个黄带弟子朗声道:“各位弟兄远来,帮主不能远迎,谨令我等……”
语声突顿,目光凝注在少年丐者背后的麻袋上。
少年丐者冷冷道:“谷口已对过了名册,你们是否还要问我的来历?”
六个蓝带乞丐一齐躬身道:“不敢,请老前人缓行,弟子带路。”
要知丐帮分布甚广,这六个弟子心中虽然奇怪,但也不敢多问,俱都神态恭谨,带路前行。
出了峡谷,但见左面一座牌楼,高耸而起,牌楼上满扎着各色碎布,五光十色,颇为可观。
牌楼顶上,悬挂着一条红布,上面写的是:“帮主六旬华诞同乐之会”。
出了牌楼,立闻一片嘈杂的人声。
一片山谷盆地中,人头蜂拥,约有数百名乞丐,盘坐在地上,股下垫着麻袋,面前放着两面瓦盆。
一个盆子里装满了鱼肉杂碎,一个盆子装满烈酒。
一阵阵酒肉香气,随着欢声飘荡四周。
最前面扎着一座竹台,离地约有一丈,大有四五丈方圆,台上左右两边的竹椅上,也端坐着十数名乞丐。
竹台正中,一块空地上,正有两个乞丐,手打竹板,唱着莲花落,歌声滑稽,引发了阵阵笑声。
那六个蓝带弟子不敢怠慢,将少年丐者一直引到竹台前面,方自停住身形,躬身行礼,道:“请老前人稍候,待弟子禀报帮主,亲来迎接!”
少年丐者微微一笑,道:“不必了。”
突地轻轻一跃,跃上了竹台,身形曼妙,落地无声。
那两个唱着莲花落的乞丐,心头一惊,顿住唱声。
穷神凌龙当中而坐,此刻目光一扫,道:“唱下去!”
语声中他霍然长身而起,走到那少年丐者身前,目光上下一扫,双眉微微一皱,突地朗声笑道:“凌某老眼昏花,实在看不出兄台来自何处,但望兄台赐告一声,兄台这九只品级麻袋,是从何而来的?”
他目光如刀,一看便知道这少年丐者不是本帮弟子,只因丐帮之中,绝对不会有如此年轻的“九袋前人”。
少年丐者冷冷道:“帮主的品级麻袋是从哪里来的,兄弟的亦是从哪里来的。”拂了拂衣袖,寻了个竹椅坐了下去。
跟着他来的乞丐大汉,也都拥上了竹台,一个个横眉竖目,气势汹汹,一副要找人打架的神气。
唱莲花落的再也唱不下去。
台上台下的乞丐,也俱都面露惊诧之色,静了下来,欢乐的气氛立刻变得十分紧张而沉重。
穷神凌龙声色不动,沉声道:“兄弟那九只品级麻袋,乃是依照祖宗立下的规矩,各位弟兄的公议,一只只加上来的。”
他语声顿处,突地厉声道:“朋友你既非丐帮弟子,哪里来的品极麻袋?”
少年丐者居然也声色不动,冷冷道:“谁说我不是丐帮弟子,我身无分文,乞讨为生,人人称我为乞丐,你却说我不是丐帮弟子,如此说来,我难道是百万富翁不成?”跟着他一齐前来的乞丐大汉,立刻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那虬髯大汉李铁掌笑得最响,他大笑道:“乞讨为生的便是乞丐,乞丐便是丐帮弟子,这道理最是简单不过,难道凌帮主还不懂么?”
少年丐者冷冷接口道:“他这帮主是从何而来的,我们有些奇怪,帮主既是弟兄们选出来的,为何我们弟兄就毫不知情?”
李铁掌大声接口道:“不错,看来这帮主之位,定必要重选一次才对!”
他两人一答一唱,旁若无人,立刻引发了一阵嘈乱的呼声,竹台上群丐,更是群相变色,振衣而起。
穷神凌龙突地放声大笑道:“妙极妙极,原来各位是成心来寻事的,兄弟正觉今日之会,太过冷清,各位来凑热闹,当真最好不过。”
他面色一沉,厉声道:“朋友们要如何寻事,只管划下道儿,凌某无不奉陪!”
台上台下的乞丐们,立刻轰然响应,声震四野。
那少年丐者端坐椅上,仍然面不改色,冷冷道:“咱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乞丐,江湖上的勾当,咱们俱都不懂,讲打讲杀的事,更是强盗行径,跟祖宗们传下的丐帮规矩不同,你竟将这些规规矩矩的丐帮弟子训练成一帮强盗,我们要替祖宗们将你除去了。”
随他而来的乞丐大汉,立刻轰然应道:“重选帮主,重选帮主……”
竹台上一个浓眉大眼的乞丐,抢步冲来,大喝道:“谁要重选帮主,先得问问我铁大力!”
李铁掌大喝一声:“好,我就问你!”
一拳向铁大力当胸击去,铁大力不避不闪,吐气开声,一拳回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两拳相交!
李铁掌身子向后退了一步,站稳脚步,在拳头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放声大笑着道:“还有谁来试试?”
原来那铁大力已被他一拳打得飞出台下,腕骨齐断,口吐鲜血,当场晕在地上,不省人事!
众丐俱都大哗,穷神凌龙亦不禁变色,厉叱道:“好大胆狂徒,接我一掌!”
哪知他身形尚未跃出,少年丐者已霍然长身而起,一把拉着了李铁掌的衣领,沉声叱道:“跪下!”
李铁掌呆了一呆,还是不敢违背,噗地跪倒。
少年丐者面沉如水,厉声道:“咱们本是讲理而来,谁要你动的手?”
李铁掌垂首道:“弟子错了。”
少年丐者冷哼一声,道:“胡乱出手伤人,一句‘错了’便可补过了么?”
突地飞起一脚,将李铁掌踢到台下,亦自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晕厥,伤得仿佛比铁大力还要重些。
丐帮群豪,本已怒极,蜂拥到台下,此刻见了这般情况,不由气也平了,反觉这少年丐者行事甚是公平。
穷神凌龙目光四扫,双眉不禁皱了起来,暗暗忖道:“这少年胆量过人,行事又如此深沉,倒的确难斗得很,他若胡乱打上一场,倒无可惧之处,此刻他如此做法,显见是大有图谋……”这闯荡江湖数十年的丐帮帮主,心念转处,已在暗暗思忖应付之策。
只见那少年丐者双臂大张,走到台前,朗声道:“各位俱是丐帮兄弟,也是丐帮能够组成,能够在江湖立足的力量,兄弟今日前来,只求各位一事。”
他紧握双拳,在空中一扬,大声接道:“只求各位能主持公道、正义,各位俱是热血男儿,兄弟深信所求之事,各位必是会答应的!”
他言词简要,语声清朗,话更说得光明堂皇。
丐帮群豪,俱是直肠男子,被他三言两语,已说得群相动容,有的人已忍不住振臂呼道:“只要是公道正义之事,我们自然答应。”
穷神凌龙双眉皱得更紧,这少年丐者话说得越是光明堂皇,他心中越是不禁为之焦急。
他深知在这些光明堂皇的言语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件极大的阴谋,但此时此刻,他又无法揭破。
只见那少年丐者目光中隐隐露出得意之色,接道:“我丐帮立帮数百年,干的虽非发财买卖,但行事却一向光明磊落,无违天理良心,和别的那些杀人越货、争夺地盘的帮派俱都大不相同,这本是我丐帮值得光荣之处,兄弟深信各位定也会为此骄傲!”
丐帮群豪听他越说越有道理,不禁喏然应道:“不错!”
少年丐者突地面色一沉,肃然道:“但近年兄弟突然发现,我丐帮已变了质,竟也像别的帮派一样,为了名利之争,与人动手拼命。”
他声音更大,振臂呼道:“如此做法,实在违背了祖宗的教训,是以兄弟才忍不住出山而来,为的便是要求各位遵从祖宗的教训,不要过问江湖中的仇杀流血之事,带领各位弟兄,回到正途,回到祖宗为咱们留下的正当道路。”
丐帮群豪,听他说的俱是为了丐帮利益,不禁便已深信他是丐帮中人,只是隐居已久而已。
穷神凌龙暗暗思忖:“他如此说话,为的是什么呢?”
突听身后一声轻唤,道:“帮主……”
凌龙转身望去,只见一个丑陋的乞丐,立在他背后,伸过手来,悄悄塞了张纸条给他,立刻转身而去。
他心念一转,展开宇条,只见上面写道:“此人乃是‘灵蛇’毛臬门下弟子,‘铁胆使者’钱卓,随他而来的人,也乃是毛臬的党羽。”
字迹潦草零乱,乃是木炭所写,显然是在匆忙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但这零乱的纸条,却透露了一个极大的机密,使得毛臬的图谋,功败垂成。
此时此刻,穷神凌龙已无暇顾及这字条是谁写的,转目望去,只见那铁胆使者钱卓正在说道:“为了丐帮今后的途向,兄弟只有要求各位另选一个正直的帮主,而不是专会以武恃强的人……”
凌龙突地一声,道:“铁胆使者,你说完了么?”
少年丐者面色一变,转目道:“你说什么?”
穷神凌龙冷笑道:“老夫早已知道灵蛇毛臬在地下活动,另组势力,要想独霸江湖之事,老夫不忍江湖同道受他毒害,是以便要伸手阻挡,你今日前来,为的可是这件事么?”
丐帮群豪,立刻为之哗然。
那少年丐者被他一言揭破了阴谋,情急之下,厉喝一声,拧身错步,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厉声道:“胡说,兄弟今日要为丐帮除害,说不得只有动手了!”
凌龙闪身一让,哈哈笑道:“你与老夫动手,还差得远呢?”
刹那间两人已拆了三招,此刻丐帮群豪,大多还在犹疑不定,不知道此事的真相究竟谁是谁非。
混乱之间,突听一阵马蹄之声,飞奔而来。
两匹健马,拖着一辆大车,闯入了人群,健马满口白沫,仍在狂奔不息,那大车的篷顶上,竟飞扬着两面旗帜,一面旗帜上写着“慕容惜生”四字!
另一面旗帜,却赫然写的是:“仇恕”这两个令人看了惊心动魄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