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文在这里,似乎全然是生疏的,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又生得不甚高大,但他风华清标,却自然引得大家对他注视。他微笑着,一语不发,默默地随着侯林坐列席上。
铁手仙猿干咳了几声,似乎想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面来,然后站起来向四座又一拱手,干笑了一阵,道:“小弟在武林中虽薄有微名,可是小弟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就凭我这块招牌,也引不动各位的侠驾——”
他说到这里,突然那“魏胖子”又哼了一声,道:“对极了,一点不错。”
侯林却像没有听到似的,接下去道:“尤其是少林派的墨一上人、武当派的清风剑朱大侠、穷家帮的几位长老和归隐洪泽的老前辈、昔日天下三十六道水路的总巡阅火眼金雕萧二爷,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
那“魏胖子”又极为不悦地冷哼了一声,把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到桌上,原来铁手仙猿对他有气,故意不说他的名字。
侯林眼角一瞟,接着道:“但是却知道了各位的侠驾,是冲着那件事来的,只是那件事区区在下却做不得主。”
他话声一顿,那“魏胖子”又“吧”地一拍桌子,叫道:“你这个老猴子,你若做不得主,却又有谁做得了主呀?”
铁手仙猿面目又一变,方自大怒,却听得楼梯口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笑着说道:“魏胖子又在这里发什么威?人家老猴子做不得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声音虽尖细,但大家听起来仍然震耳得很。
那“魏胖子”嗖地站了起来,目光中满含怒意,吼着道:“是什么人敢叫我‘魏胖子’?我魏胖子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变的?”
毛文琪和缪文对视微微一笑,心中各自忖道:那魏胖子口口声声自称“魏胖子”,却不准别人叫他“魏胖子”。
两人肚中正自觉好笑,楼梯上已施施然走上一人,笑着道:“哎呀!了不得!我们魏大侠又发起脾气来了,我这几根老骨头可当不起魏大侠的‘六阳手’。来,来,来,魏大侠,你要不要我老头子给你赔礼?”说着,向那“魏胖子”,走了过去。
此人一上楼,席间立刻起了一阵低语,那“魏胖子”虽然仍是气呼呼的,但却坐了下来,道:“我当是谁,却是你这个老化子。”
缪文闪目望去,只见这人瘦得像根笔杆似的,穿着的也是百结鹑衣,但却洗得颇为干净,皮肤之白皙,更宛如处子,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虽有皱纹,但一眼望去,外表却只有四十岁左右。
他又哈哈一笑,对“魏胖子”道:“魏大侠,我老头子忠言逆耳,听不听由你,你这么大年纪,又这么胖,还是少发脾气为妙,否则中了风可不是玩的。”
他冷潮热骂,那气概不可一世的“魏胖子”始终坐在那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此刻又站了起来,大声道:“凌化子,我‘魏胖子’欠你的情,没法子和你吵架,可是你也不要惹恼了我,否则你的那些徒子徒孙就要倒霉。”
“凌化子”哈哈笑道:“不惹你,不惹你。”也不理那站起来朝他拱手的铁手仙猿,径自向穷家帮坐着的那一桌走过去,穷家帮几个看起来都是帮中主要人物的丐者,此刻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施礼。
铁手仙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毛文琪一拉他的袖子,低语道:“此人可就是二十年前出名的难惹人物穷神凌龙,那胖子想必就是‘昆仑五老’中的神韦魏凌风了,侯四叔,我真不懂,连少林的那个老和尚、萧老雕、朱白羽都算上,这些人可和你老一点儿关系也挨不上,你老怎的将他们全招了来?”
铁手仙猿却只是摇头,叹气,低低念着:“算我倒霉。”其实他也真的倒霉。这些人都是多年未涉武林,今日竟然全跑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着他。只是他却倒霉的“首当其冲”罢了。
一会儿,上了冷盘,有的大吃大喝,旁若无人,有的却连筷子都未曾动一下,毛文琪又奇怪:“这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侯四叔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这些人也不着急,也不说话。”她心里着急,看到侯林的样子,可不便发问,只得闷在心里,当然也吃不下去。
菜一道一道地上,酒筵丰富得很,随着时间的过去,铁手仙猿面上的神情越来越着急,想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缪文仍然微微笑着,吃着菜,上到甜菜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望着天上的繁星,深深呼了几口气。
座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也走到窗口,从怀中取出一物吹了两下,声音尖锐而高亢。
哨声方落,对街的两家酒楼里突然奔出百十条大汉来拥在街上,都是一色黑衣劲装,肩头上微微露着缠着丝绸的刀柄。
那吹哨作响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方面大口,生相甚为威猛,他当窗而立,声若洪钟地朝楼下的数百大汉道:“此间已用不着你们,众家兄弟还是分做七拨,连夜回山去好了。”楼下的汉子齐声吆喝了一声,一转身,便沿着街的南面走了。
缪文动也不动地站着,突然后面有一个温软的躯体靠近他,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毛文琪。这从他身后传来的幽香就可以知道。
毛文琪指着那些汉子的后影低语道:“这就是山西太行山的快刀会,那位大概就是太行双义的一位了,我本就听爹爹说想将‘快刀会’拉到自己手下,如今一看,这‘快刀会’果然有些门道,怪不得爹爹着急。”
缪文不着边际地“嗯”了一下,桌中一个长着花白长须的老者低低对身旁的一个少年说了两句话,那少年便也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撮唇呼啸了一声,声音长得使毛文琪想掩耳朵。
啸声一住,街上又鱼贯走出数十百人,却不等那少年说话,也朝街外走去,只是三五成群,行列却无快刀会整齐。
毛文琪又低语道:“这人坐在萧老雕旁边,大概是水路上的人物,他们一向很少上岸,这次却不知怎的也跑了来,这真让我弄不懂。”
缪文方待答话;却见那穷神凌龙身形一动,不知怎的也跑到窗口,大声地喝道:“孩子们!人家都走了,你们也走吧。”
声音一落,西边酒楼上踢踢拖拖走出了一大堆乞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推推挤挤拉拉扯扯地,也朝街外走了。
这些人一走,这条街就空了大半,剩下来的想必都是“灵蛇”毛臬的手下了,缪文一回头,朝毛文琪笑道:“我最喜欢看热闹,今天我可真是幸运,能看到这洋洋大观的场面。”
毛文琪轻轻咬着下唇,娇嗔着道:“你还得意呢,人家急都急死了,又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爹爹又不来,侯四叔又阴阳怪气地,什么话都不肯说。”
缪文一笑道:“琪妹!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试想令尊大人在武林中的声威、地位,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你何苦着急呢?”
甜菜这后,又上起菜来,却苦了少林寺的三位僧人,望着桌上的大鱼大肉、鱼翅海参、山珍海味,却动也不能动一下。
只是这三位高僧既不说话,面上也未露丝毫表情,像是已经人定了似的,外界一切,他们都全然不闻不问。
时间在难堪的沉默中逝去,这种沉默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缪文仰望窗外的星辰,知道此刻已经是子丑之交了。
倏地,那魏凌风一拍桌子,大声吼叫着道:“我魏胖子可受不了这种鸟气,小猴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铁手仙猿冷哼一声,道:“凭什么?”他也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可再不能当着如许多武林人物被人家坍这个台,是以也满含挑衅意味地说了一句。
魏凌风果然大怒,厉声道:“你敢对我‘魏胖子’这么说话,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只猴子有多少年道行?”
身形耸动,就在他“行”字语音方落之间,他那臃肿的身躯,就从椅子上直飞出来,也未见作势,却快如流星一抹。
他和铁手仙猿原本坐得极近,身形一闪,便已到了侯林身侧,嗖的一掌,便向铁手仙猿肩头拍去,风声沉厚雄浑。
铁手仙猿早已知道这魏凌风的扎手,此刻眼角瞬处,看到他掌心竟泛出赤红色,昆仑派的这种“六阳手”能够称誉武林数十年,至今中原武林尚没有任何一种掌力能与之颉颃,可绝非幸致,侯林知道只要让这掌指搭上一点,便是死路。
但铁手仙猿久历江湖,别的不说,先是那份过人的阅历,就绝非常人能及,右掌一按桌面,身形飘然退开三尺。
须知他“大力鹰爪手”虽然也是掌力上极霸道的功力,可也不敢和“六阳手”硬对一掌,只有身形后退,避了开去,口中却喝道:“姓魏的!这里可不是动手的地方,你也是武林高手,怎的也像个村夫一样,张口就骂,伸手就打,成个什么——”
就在说这句话的工夫,他已连变了三种身法,避开了魏凌风的四掌。
魏凌风被他这种锋利的言词一激,闷哼一声,双掌齐地推出,哗然一声,侯林身后那张桌子上的碗盏都震得飞了起来。
侯林被这惊人掌力所震,语声中断,掌未递到,就是掌风掠到身上,也使他有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像是立刻要闭过气去。
他这才知道,自己万万不是人家的敌手,但此刻他处在这地方本就狭小,又摆满了圆桌面的酒楼上,被这方圆径丈内全都有着威力的掌风一压,顿觉得连避都没有办法避了。
魏凌风微微冷笑,正待全力一击,至少要把这“老猴子”弄个大大的灰头土脸,哪知突然红光一闪,刺向自家身后的藏血穴,方自一惊,硬生生扭头甩肩,撤回掌力。
哪知那剑势快如闪电,剑头微颤间,剑尖下移数寸,划向“肩井”,部位、时间拿捏得之妙,竟叫他也为之一惊。
他脚步一溜,身形滴溜溜向右一转,但那剑势已快如疾矢地顺势一划,在他咽喉下三寸二分间的“天突”、“翼盖”两穴之间一颤,剑光像是红色的火焰似的,映得他耀目生花。
这几招几乎在同一刹那里完成,他来不及思索,脚步一溜,又后退两尺,哪知身后又已经靠着墙了,而那剑光却如附骨之蛆跟了上来。
魏凌风以“六阳手”深湛的功力,饮誉武林数十年,看起来年纪不大,虽已是相近古稀了,但脾气却仍火爆得很。
他名列“昆仑五老”中的第二位,武功确实也很少遇着敌手——这当然也有些因为他根本很少在江湖行动的缘故——此刻被人家不明不白地几招,就逼得连连后退,连对手的面目都未曾看清,他大怒之下,暴喝了一声。
随着喝声,他左掌斜削,右掌却反手上挥,凭着他数十年武功的造诣,这一掌他竟是挥向人家那柄长剑的剑脊。
这一招用得绝险,也绝妙,在座的都是武林好手,都不禁暗暗喝彩:“昆仑神掌的‘六阳手’,果然名不虚传。”
哪知大家心念方动,魏凌风突然惨叫了一声,全身跳了起来,再落到地上后,全身的肥肉仍在不住颤抖着,两眼恐惧地望着前方,而在他面前手持珊瑚般的长剑微微而笑的,正是毛文琪。
这些武林高手都莫名其妙地望着这“灵蛇”毛臬的掌珠,娇艳如仙的少女,惊异着她的武学之深,简直神乎其神。
大家都奇怪这“昆仑五老”中,武功向称深湛的神掌魏凌风,怎么在连避数招之下,方一回手,就落得这样的地步。
这不怪这些个个都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惊异,就连魏凌风本人,他可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会落败的。
原来方才他掌缘方自触着人家的剑脊,就感觉到有一种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强大力量,使得他浑身所有的功力,全都失去了功能,而控制不住地全身陡然起了一种强烈的颤抖。
他落败了,但是却败得莫名其妙。
他望着面前的对手,那只是一个年纪轻轻,娇美如花蕊,仿佛禁不起轻轻一折的少女。
她手里那柄发出珊瑚般光彩的长剑,斜斜向下垂着。
“这种奇异的力量,是何门何派的内功呢?难道这女子年纪轻轻,已能将自身这种闻所未闻的内家功力,自剑身上逼发出来?”
魏凌风十一岁投入师门,习艺至今,已有五十余年,虽然限于天资,不能登峰造极,但无论如何,也是武林有数高手之一,如今竟连人家用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都看不出来。
他脑中极快地闪了几闪,毛文琪仍然俏生生地持剑而立。
铁手仙猿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缪文望着她手中的剑,也陷入深思之中,嘴角却仍带着那份似笑非笑的表情。
“穷神凌龙”哈哈一声长笑,站了起来,身形一转,已转到毛文琪面前,朗声大笑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哈哈!这女娃娃今天倒真叫我老头子开了眼界——”
他话未说完,魏凌风茫然一声长叹,双臂微张,身形倏然往身后的窗户中倒退而去,苦叹声中,已隐没在窗外的夜色里。
穷神凌龙微喟道:“这‘魏老二’人虽是火爆脾气,但行事刚直,而且最是恩怨分明,算得上是个大丈夫,想不到此次下山,如此回去!”
说罢一拂破袖,肃然向铁手仙猿道:“小朋友,你虽然想不到我们这班老厌物会全来至此间,可是你大概总也知道我们是为着什么来的。”
他将已逾知命之年的铁手仙猿称做“小朋友”,铁手仙猿却非但不觉得刺耳,而且连一点好笑的样子都没有,只有正容道:“晚辈此次委实没有惊动各位老前辈的意思,只是奉了我毛大哥之命,接待‘快刀会’的群豪和江湖上一带的水上英雄在此一聚,连穷家帮的各位长老都未曾敢惊动得——”
穷神凌龙哼了一声,接口道:“这个我老头子也知道。”
铁手仙猿干咳了几声,又道:“只是晚辈却想不到机缘凑巧,让晚辈遇着另一桩事,以至于惊动了各位老前辈的侠驾。”他口中在说着“机缘凑巧”,暗中却在大叹倒霉。
“老前辈都是德高望重的人,想必也能体谅晚辈的苦衷。只是——”他摸着下颔,沉吟半晌道:“只是晚辈却有一事不大明白——”
穷神凌龙大笑一声,道:“你是不明白我们怎会忽然都知道了这件事是不是?”
他故意一顿,看到铁手仙猿连连点头,才接着说下去道:“这算你们倒霉,让你们的一个对头知道此事。”他手一摆,阻住了铁手仙猿想发问的企图,接着道:“这个你不必问,因为问了我老头子也不会告诉你,其实我这也算多虑了,照你们这十数年在江湖上的所作所为,我老头子早该自己动手了。”
他看了毛文琪一眼,忽然微微笑道:“只是我看这女娃娃手中所使的长剑,极似我昔年一个故人曾经提过之物,是以才多了几句嘴。”他说了半天,却像打哑谜似的,毛文琪越听越糊涂,越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这事错综复杂,就连其中的当事人,有的都弄不清楚,至于那快刀会、太行双杰中的二侠、金超杰、太湖老雕萧迟以及另外一些在座的豪客,除了墨一上人,追风剑朱白羽有限的几人外,仅知道这事关系甚大,至于其他也是一无所知的。
四座群豪也有些在窃窃私语着,却不是完全都是谈论着这些事,有的也只是在猜测那“灵蛇”毛臬掌珠那种奇妙力量的来源。
毛文琪悄然将那柄剑收回鞘中,穷神凌龙朝她一笑,转身走回座位上,缪文却呆呆地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出神。
铁手仙猿却愕愕地站在那里,毛文琪走过去,低语道:“侯四叔,到底是什么事?你再不告诉我,我可得闷死了。”
铁手仙猿又长叹了一声,道:“姑娘,你可曾听你爹爹说起过,那有关——”
话声未了,突然楼下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似乎还不止一匹,铁手仙猿面上倏然露出喜色,回身窗口一看,酒楼下停着四匹空马,有两个金衣粗汉在掌着,马上人似已走了进来。
接着,楼梯轻响,连袂走上了四人,铁手仙猿一看,大喜道:“大哥,你才来——”毛文琪却“嘤”地一声,扑了上去。
上来的四人头一位身材瘦削,目光如鹰,气派在严峻中,仍不能掩住阴鸷之态,见了毛文琪,才微微露出一丝喜色,道:“你怎地也在这里?”不问可知,此人便是近十年来草莽间的魁首,“灵蛇”毛臬了。
第二人肩宽腰窄,背脊挺得笔直,虽知也有五十上下了,但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左肩后微微露出杏黄色的剑柄,从他这背剑的方式,就可知道此人正是“七剑三鞭”中的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第三人却是个女子,俏生生的杨柳腰,白素素的清水脸,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不笑的时候都仿佛可以看到两边的酒涡,眼角虽有淡淡的鱼尾,但在细心的修饰下,已不甚显着。
这让人无法猜透她的年龄的女子,却正是昔年点苍掌门人之妹的爱徒,今日点苍掌门人的师妹,百步飞花林琦琤。
缪文的目光在这三人脸上一溜而过,却停留在第四人脸上,微微一笑,原来跟在林琦琤身后的,正是八面玲珑胡之辉。
“灵蛇”毛臬匆匆和毛文琪低语了两句,目光向四周一扫,睥睨之间,倒也有几分“武林魁首”的姿态。
而在座的群豪,也不像先前见了铁手仙猿时一样,除了穷神凌龙、墨一上人等有限的几个人之外,都站了起来拱手为礼。
须知十余年前“七剑三鞭”在江湖中的名头已极响亮,此时毛臬的身份更是大不相同,铁手仙猿虽也是成名立万的人物,但和“灵蛇”毛臬一比,身分、地位,都差了很远。
“灵蛇”毛臬目光一扫之间,眉头微微一皱,大概他也想不到会有这几个扎手的人物在座,但双眸随即一展,哈哈笑道:“毛臬来迟,致劳各位朋友和前辈久候,该死该死。”他一顾侯林:“老四,你怎么也不曾告诉我,不但萧、凌两位老前辈来了,少林神僧也来了一位,否则毛臬天大的胆,也不敢劳动各位老前辈的侠驾在此久候。”
这“灵蛇”果然灵极,就这一顾之间,已将这几人都认了出来。
穷神凌龙大笑道:“小毛子,我们可不是等你,你也别难受。”他目光微微一凛:“我们等的是什么,不用说,你也该知道吧?”
毛臬笑声未住,一步迈到桌前,将缪文面前的酒杯拿了起来,身子一转,大笑着道:“别的事且慢说,毛臬先敬各位一杯。”拿着酒杯,目光四射,连火眼金雕萧迟都站了起来,毛臬哈哈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毛文琪心里有些得意,人家对她爹爹,无论如何还是看重的,目光一转,转到缪文身上,却见他仍端坐未动。
她心中一动,悄悄走了过去,低语道:“爹爹敬酒,你怎么不喝呀?”声音里有几分埋怨,几分责怪,却也有着几分怀疑。
缪文微微一耸肩,笑道:“我的酒杯给你爹爹拿走了,我喝什么?”
毛文琪一笑,将旁边空着的座位上的一杯酒送给缪文,但这时群豪都已落座,毛臬的酒也早喝干了,缪文拿着酒杯,仰首一饮,但这杯子却根本没有倒酒,根本就是空的。
只是毛文琪不曾注意,也不曾在意罢了。
“灵蛇”毛臬睥睨作态,朗声道:“今天宴聚群豪,毛臬忝为主人。”他目光朝穷神凌龙一扫,一笑道:“不管各位是为着什么原因来的,我毛臬总是高兴得很。”
他微微一顿,又道:“日前我侯弟快马送信至杭州,说是已将山西太行山的‘太行双义’和‘洪泽’、‘高邮’十七路水寨的总瓢把子金鲤萧少侠请了来,毛臬正自高兴,哪知第二天毛臬又接到我侯四弟的快报,在洪泽、高邮两湖之间,发现了一个已埋藏数百年的秘密。”
他目光再一扫,一笑又道:“各位都是明眼人,几位老前辈知道这事更比毛臬清楚,毛皋明人之前不说暗话,沉于洪泽、高邮两湖间的那些东西,天下人无不想得到,毛臬自也不例外,但先说毛臬是为了这些东西而想结交金鲤萧少侠,那却是冤枉了毛臬,若如此说,在座的太行金二侠,淮阳山的涂大侠,伏牛山的南召剑客,方城大侠,他们的辖区中并无秘藏,毛臬不也一样请了来。”
穷神凌龙仿佛哼了一声,墨一上人却仍端坐未动,毛臬又道:“毛臬得到这讯息后,就和左手神剑丁大侠、百步飞花林女侠和我胡三弟兼程而来,因为毛臬知道这讯息只要稍为露出一点,就难免要惊动别人,我侯四弟虽然谨俱,但如各位老前辈,还是一样会知道的。”
穷神凌龙突然朗声长笑,清越的长笑声,震得他面前的杯盏直欲飞去。百步飞花林琦琤突然轻笑了起来,娇声道:“老前辈,你老人家笑得声音这样大,把人家的耳朵都快震破了。”
穷神凌龙笑声顿住,双目中精光暴射,狠狠一瞪林琦琤,林琦琤却仍若无其事地冲着他娇笑着,纤手一理鬓角,俏声道:“凌老前辈的‘混元一气’功,我还小的时候就如雷贯耳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老人家就是不这样笑,人家也知道的。”
穷神凌龙一生言词锋利,口舌上未曾输过人家半筹,此刻却遇着了口舌比他更锋利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毛文琪眼看他方才调侃魏凌风时的情况,此刻不觉好笑:“真是报应。”
林琦琤仿佛知道以人家的身份,绝对不会和自己动手,是以她话说过了,仍然心安理得,媚目流波,看到缪文,却轻轻一笑。
缪文也一笑,一笑之下,更觉俊逸,毛文琪的脸上立刻罩上一层寒霜,肚里暗暗骂着:“老孤狸!老妖怪!”
被林琦琤这么一扰,穷神凌龙已到嘴边的话几乎咽了回去,“灵蛇”毛臬却乘此机会文道:“各位老前辈此刻和毛臬当面一见,毛臬却放心了,因为就凭各位老前辈的声望,绝对不会将我兄弟寻得之物如何的——”
他话声未了,又有一阵嘹亮的笑声响起,却是火眼金雕发出的。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此刻却捋着长髯道:“毛大侠的话,我老头子有些不懂,日前铁手仙猿侯四侠到小儿萧平的水寨中去,说是今日武林水、陆两道,界线分得太清,这么有失天下武林一家的本意,说是水陆应该联盟,小儿应该和毛大侠结为盟友,小弟考虑之下,一来认为毛大侠是个人物,二来也是侯四侠的话的确非常中肯,因此就答应了,侯四侠又知道山西的太行双义是小儿的结义兄弟,想拉太行双义一齐,小儿也答应了——”
他眼望铁手仙猿,轻轻一声冷笑,又接着往下说道:“这当然是因为侯四侠有苏秦之才,张仪之舌,舌底生莲,将小儿说得五体投地,再者么——”他又冷冷一笑,道:“却是因为小儿年轻识浅,尚分不出好歹,而我老头子当然又不在寨中,等到我老头子回来时,侯四侠已经走了,这且不说,但我老头子虽然年纪活了这么——把,见过的好人坏人也有不少了,却还想不到侯四侠竟如此高明,若不是得到一位奇人的通知,我老头子还不知道素来标榜为武林主持公道正义的铁骑神鞭的统领侯四侠,竟借着高、洪水寨总舵主贵宾的身份,将敝湖的秘藏探测了去。”
姜是老的辣,这位闯荡江湖数十年,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滔滔一席话,说得铁手仙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使得他本来就不敢恭维的面孔,此刻更变得有些像风干了的橘子皮泡在陈醋里面的味道。
灵蛇毛臬也白面目变色,正待发言,那萧老雕却又道:“我老头子今日来见毛大侠,就是为了要告诉毛大侠一句话,高、洪两湖的秘藏,毛大侠暨兄弟虽然已经知道了确实地点,而我老头子都不知道,但是毛大侠若还想借着‘盟友’的身份,到我水寨中去探宝,那么你毛大侠纵然是中原陆上武林盟主的身份,我老头子也要凭着我萧家祖孙四代在水面上的一点力量,和你毛大侠周旋一下,我老头子在少林神僧和武林神丐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是以将带来此间的数百个快刀弟兄和水上的弟兄们,都先遣了回去,言尽于此,我老头子就此告别。”
毛文琪至此,才算稍为摸着了今日此事的一些端倪,虽然仍不甚清楚,也弄不清这洪泽、高邮湖中的秘藏到底是何物,更弄不清铁手仙猿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听了萧老雕的话,刚忍不住要说话,那百步飞花林琦琤又格格娇笑着道:“萧老爷子,你老人家可是德高望重的人,不过你老人家的话我也有些不懂,照你老人家的说法,那洪泽高邮湖竟算是你们萧家的了,湖里面的东西,除了萧家的人之外,别人都不能动吗?”
萧老雕双目一张,两道长长的寿眉,像针一样立了起来,厉叱道:“是又怎么?不是又怎样?你要在我面前充字号,你还差得远呢,去去!这儿可没有你这种女子说话的地方!”
谁知穷神凌龙虽然游戏人间,玩世不恭,但却是正派中有数的几个长老之一,是以对林琦琤的话只能忍下,谁曰不能,乃不屑于此也。但肃老雕可不同了,他虽然也是武林前辈,但终穷是黑道中人,是以冲着后辈女子发威瞪眼,也无所谓。
林琦琤这一下碰了钉子,面子上可下不来,尤其缪文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年龄、辈份,虽然都比萧老雕差着一截,但在武林中的身份,却也未见得低于萧老雕多少。
她冷笑一声,道:“天下人之物,天下人取得,到时候毛大哥不去取,我林姑娘倒偏要去看看你这只老雕有多大的威风,多大的本事!”
萧老雕一拍桌子,坐在他身侧的一个三十左右的精练汉子刷地站了起来,满脸俱是怒容,此人正是高邮、洪泽两湖,十七个连环水寨的总舵主,水上名门“萧家”的第四代,金鲤萧平。
他之意思,当然是代父出手,哪知穷神凌龙又朗声一笑,道:“方才萧老雕的一说,我老要饭的才知道你们之间有这么一段曲折,可是说来说去,你们可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他目光注定在毛臬身上,又道:“方才小猴子说他什么事都不能做主,现在你该是能做主了吧?我且问你,你从‘穷家帮’手中得到了这藏宝之地图,若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倒还罢了,如今我老头子既然知道了,我老要饭的带着小要饭的一齐问问你,你说该怎么办?”
穷神凌龙这一席话,却又揭开一层谜面:“原来此事竟和穷家帮有关。”大家心里都一转,不知内情的就在猜测,这洪泽、高邮两湖中所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一向不愿多惹仇家的“灵蛇”毛臬,今日居然惹了一向难惹的“穷家帮”!萧老雕也又一皱眉,沾上穷家帮的事,总不好办。
这时候,才可看出“灵蛇”毛臬果然不愧为“枭雄”之才,在这么场面之下,神色仍不变,朗声笑着说道:“天下之物,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毛臬虽不才,却不敢违天命,毛臬既得知这秘藏之地,就必定尽全力去获得此物,至于别的问题,毛臬愚昧得很,却不知该如何答复了。”
他“天命”说之在前,“愚昧”说之在后,总而言之,他竟然什么都不管了,意思竟是:“你们有本事,自管来和我抢吧!”
穷神凌龙气极而笑,厉声道:“既然如此,我老要饭的就先来领教领教你这位武林一霸的身手!”
缪文始终沉默着,虽然有时和身侧的毛文琪说笑几句,但就算在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仍未放弃其中能听到的每一个字。
此刻,他听到这近十数年来从未亲自再动手过的穷神凌龙怒极之下,竟要亲自出手了。神色一变,像是生怕“灵蛇”毛臬败在人家手下似的,关切之容,现于颜色。
毛文琪见他关心自己的爹爹,芳心大慰,忖道:“起先我还以为他对爹爹有什么不对呢?原来没有。”
“灵蛇”毛臬面目已自变色,在座群豪,目光不禁都看着他,哪知突然一声佛号,打破了这短暂而难堪的沉默,接着这声佛号,仿佛入定的少林神僧墨一上人,也说出一番令局势全部改观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