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冰一低头,却发觉那被她自己爱若性命的皮盒,仍好好地挂在她脖子下面,心头不禁猛地一阵剧跳,虽然喜出望外,但在她心中所生的那一分疑忌,却也并不在这喜悦的感觉之下。
她惘然进入回忆里,面前那诡秘的胖瘦两人的身影,在她眼中已是迷茫一片,而仇独英俊、清瞿的面容,又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了起来。
她记起那一天,当仇独带着满脸悲怆的情意离开她时,她心中充满自疚和愧作,然而仇独却以为她是为了离开自己而难受,于是他从怀中拿出这皮盒来给她,并且说这是他平生最富纪念价值的一件东西,她看得出他当时脸上郑重的神色。
此后,这皮盒便时刻不离地跟随她身旁,每当地忆起仇独,忆起自己对仇独所欠负的那一份情感和良心上的债,她就会无言地将这皮盒拿出来,静静地凝望和把玩着,让自己回到以往去。
是以当她看到那诡秘的两个人手中拿着这皮盒时,她心中的急,竟远在任何事之上,这当然是由于她对仇独深厚的情感所致。
但是她却发现目岂的脖子上何以仍好端端地挂着一个皮盒,于是她更惊异,这两个怪客为什么会有和这一样一式的皮盒呢?难道他们和仇独之间有着什么关连吗?他们对自己这样又是为什么呢?
这实在令毛冰不解,她茫然抬起头来,那两个怪客仍带着笑容望着她,此时她对这两个怪客的恐惧之心,虽已完全消失了,但她却没有方法来向他们表达自己心中的意思。
这种言语的隔阂,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的,她暗忖:“在他们面前,我简直和哑吧一样——”一念至此,心中忽地一动,转念忖道:“就是哑巴,也可以向对方表露心意的呀,我说的他们听不懂,难道我写的字他们也看不懂吗?”
她脸上微微露出喜悦之色,这是因为她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解决自己心中的疑团,而绝不是因为自己心里开心之故。
那两个怪客见她面上露出喜色,这种情感上的流露,他们自然看得出来,那胖子一转脸,朝那瘦子说了几句话,毛冰当然仍是不懂,但看他们的语气,也听得出他们是在高兴。
于是她蹲了下去,用手上留着的并不太长但也不太短的指甲,在地上画了“仇独”两字。
那两个怪客,看到了她这动作,也赶紧蹲了下去,身上的金铁片子哗啦哗啦地响着,下摆已拂在地上。
两人朝那“仇独”看了半晌,忽然一齐跳了起来,连连点头,这两人不但武功已出神入化,外表看起来,也是奇异诡秘,再加上一点凶恶的样子,然而两人此刻的神态,却像个天真的孩童。
毛冰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两人必定是和仇独有着关系了,而且她可以确定,这两人必非中土武林人物,他们到中原来,同时也是为着寻找仇独,然而仇独呢?她又不禁一阵惘然。
若换了平日她头脑清楚的时候,她立刻可以发现这两人非但不了解她所说的话,甚且连她写的字也不太认得,这从两人连简简单单的“仇独”两字,都看了半晌才认出来的事上就可以知道,然而她此刻心思紊乱,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是以她期望着这两个人能够写几个字,来解开一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事。
那两个怪客欢跃了一会,又蹲了下来,朝毛冰连连点头微笑,现出非常亲热的样子,接着又注视毛冰的手,像是要她再写下去,而毛冰却在等着他们写,这样三人蹲在地上,面面相对,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干什么,只有瞪大了眼睛望着。
毛冰当然不知道这两个怪人的来历,甚至连芸芸中原武林中,能知道这两人来历的也不多,虽然在看了他们所施展的拳法之后,每个人却会知道他们必定是和“海天孤燕”有着关系。
但海天孤燕本身就是个谜,根本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这位被武林尊为千百年来第一人的奇人,其来如神龙,其去亦如神龙,谁也不知道他非但和这两个怪客有着关系,和当今武林的奇人“仇先生”也有着关连呢?
仇独一生事迹,绚丽多彩,在他短短的三数十年性命中,除了一些人们都知道的事之外,还有更多人们不知道的事。
他曾经远赴海外,在黄海的一个孤岛上,竟认识了许多久已被武林中认为死去的人物,而这“人中之龙”海天孤燕,竟也是其中之一。
这许多位武林中的前辈,都是在自己遇着了什么不可解的困难,或者是自己也厌倦了人生的时候,被“海天孤燕”接引到这小岛上,过着散仙般的生症,当仇独无意间闯上这小岛时,立刻发觉自己那一身在中原武林已是顶尖儿的身手,在这里竟连几个为这些武林前辈做些杂事的黎人都不如。
作为一个武林中人,遇着了这种千载难逢的机缘,其心中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仇独自也不会例外,他极愿意留在这小岛上,想学一些他虽久已听说,却连见也没有见过的武功。
但是年龄恐怕已过百岁,而精神却极矍铄的“海天孤燕”却对他说:“留在这里的人都发誓再不离岛了,你能够做到吗?”
仇独听了无言地愕住了,那时他才二十多岁,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让他牺牲中年全部时日来换取武功,那时他确然觉得并不值得,因为你纵然学成了盖世神通,然而在这孤岛你又能怎样呢?这正如有人愿意给你不可数量的财富,而只准你困在一间房子不能出去半步,而你也绝对不可能答应他一样。
这种心理,海天孤燕当然体会得出,于是他莞然一笑道:“你别不好意思,若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不肯这么做的。”
人类之间的情感,最可贵的就是彼此间的同情与了解,仇独一生最不服人,然而此刻却对这海外奇人甚为倾倒,而海天孤燕也对这武林中的后起之秀极为欣赏,这两个年龄几乎差了一甲子的人,竟结成好友,仇独在那孤岛上也破例地待了二个月。
这一个月内,海天孤燕虽然绝口不谈武功,但却将些内功中的不传之秘,有意无意地说出来,仇独是何等聪明人,自是得益匪浅,他震惊武林的“万流归宗”心法,亦因此得成。
在这孤岛上的人,每人都存一个极小的皮盒,里边是什么,谁也没打开来过,仇独临去之际,海天孤燕也将这种皮盒拿了一个给他,并且谆谆叮咛,说这皮盒也许会给他帮助很大,但是不到十分危急时,千万不能打开它。
仇独踏上那来时乘的双桅小船时,海天孤燕说:“假如你厌倦了武林生涯,随时可到这里来。”他长叹了口气又道:“我无论在不在,这里总是欢迎你来的。”
言下大有自知死期已近之意,分离在即,再见无期,仇独顿觉惜别之情,油然而生。
海南岛上的五指山,也是剑客出没的地方之一,“海南剑派”以辛辣诡异为主,虽然与中原武林所流传的剑法不同,但自古以来,剑法的源流,本是一统,只是每派所走的剑路各异而已。
这身穿紫铜、黄金衣衫的两个怪客,本是海南剑派的高手,足迹虽未出南海,但剑法亦自不凡,他两人生性奇特,昔年在海南岛上,行事就以偏激著名,哪知突然这两人竟一齐失踪,海南岛上的江湖人士,各各称异,因为这两人绝不是会归隐林下的人,而中原武林,也未传出有这两人的行踪。
哪知道两人却是被海天孤燕引到那孤岛上,潜习武学,因为生性也是极为奇特的海天孤燕,对这两人竟极为青睐。
仇独昔年孤身闯上那孤岛时,与这两人颇为相投,人类的缘分,总是那么奇怪,仇独与这两人,平日都是落落寡合的傲岸之士,却不知怎地,结交了对方这和自家完全不同典型的人物。
这两人本是中表兄弟,胖的叫程驹,瘦的叫潘佥,在那孤岛上一待十年,竟再也忍不得孤岛上寂寞的岁月,偷偷溜了出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们生性本就不甘寂寞,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们年纪还没有到达将一切都能淡然视之的阶段,尤其是仇独口里的中原武林,江南风物,更使他们心向往之,神思不已。
他们想到就做,居然连袂来到江南,他们足迹从未来至中土,——切都生疏得很,尤其是他们这种诡异装束,更处处引起不便,于是自然想在这里找个朋友,而他们在中原武林中惟一的朋友,就是仇独了。
是以他们看到毛冰颈上所挂的那个小皮盒子,不禁狂喜,因为他们多日来打听仇独的行踪,毫无结果,这自然是因为他们本身行踪诡异,而所打听的对象又是仇独,人家当然不愿意告诉他们真相。
只是他们那种南粤方言,生长在江南深闺里的毛冰怎会听得懂?言语不通,自然难免引起误会,就连他们以绝顶内力为因惊悸而晕绝的毛冰推拿时,也被毛冰认为他们是在故意轻薄。
他们两人费了很久的事,才使毛冰略为了解了一些他们和仇独之间的关系,毛冰却凄凉地在地上写成的“仇独”两字下面,加上“死了”两字,程驹、潘佥的眼睛,在看到这两个字以后,突然射出一股骇人的光芒,各各狂吼了一声,纵上前去,捉住毛冰的臂膀,喉间发出一连串急切的问话。
毛冰的两只臂膀被抓得其痛彻骨,眼睫毛上竟有泪珠流下,但她的泪珠却不是因痛苦而流下的,而是因着快乐。
这是因为他们两人真情的流露。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曾为仇独的死而有任何悲哀的表情,即使她自己,在思念着仇独时,也只是暗地流着眼泪,将真实的感情隐藏起来,那确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但是她却不得不如此,因为她所能接触到的人,都是仇独的敌人而非朋友。
但此刻,她却看到仇独的真正朋友了,她激动得流下快乐的泪珠,当她知道仇独也有朋友的时候,那远比她发现自己的朋友还要愉快。
程驹、潘佥满脸俱是惶急的神色,他们着急地问着:“仇独是怎么死的?是被人所杀吗?他的仇人是谁?”毛冰却一句也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她又怎能将仇独的仇家说出来,因为那是她嫡亲的哥哥呀。
程驹、潘佥虽然性情怪异,但却都是性情中人,此刻心里越急,却也越不能将心中的意思表达出来,两人急得捉着毛冰的臂膀直晃,突地,剑光一闪,直削程驹耳边的“玄珠”穴。
两人心中全在想着仇独之事,对这剑光的来路完全没注意到,再加上这剑光来势极速,按说他们似已绝无可能躲开此招。
剑气寒芒,眼看已扫着程驹的右耳,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里,程驹肥胖的颈子倏然向左一扭,剑光点闪而过,使剑的人一声厉叱,骂道:“欺凌弱女,算什么人物?姓石的今天和你拼了!”剑尖微颤抖,剑光错落,全向程驹的头上招呼。
程驹不想伤人,先求自保,反臂一指,“呛然”一声长吟,竟将那剑弹开五寸,但使剑的人丝毫不为这种惊人的武功所惧,剑式一圈,“刷、刷”又是两剑,轻灵巧快,正是名重武林的“七十二路连环剑”。
毛冰看到石磷运剑如风,再听到石磷所骂的话,知道他必定对这两个海外来客有了误会,娇喝道:“石磷,快别动手!”
石磷一愣,掌中剑又被人家弹了一下,但武当剑法,剑式连绵,剑路并没有因为这一弹之力而有所沮滞,只是他听了毛冰的话,却不得不硬生生地将发出的一招“江河日下”撤了回来。
他以吃惊的目光,询问毛冰,毛冰道:“他们都是自己人——”她的脸,略为红了一下,修正说道:“他们对我并没有恶意。”
石磷更奇怪道:“这个样子还说是没有恶意?”石磷方才虽然被点中了穴道,但人家对他可并没有恶意,是以下手并不重,用的也不是独门手法,石磷自己运气行动,竟以武当正宗的内功解开了穴道,他和毛冰本是儿时青梅竹马的朋友,自是极为关心毛冰的安危,捡起方才被人家击落的长剑,又赶了回来,却看到毛冰泪流满面,那两个人手握着她的臂膀。
这景象一落石磷之目,他竟不再顾忌人家的“化骨神拳”,拼命扑了上来,只是自己武功和人家差得太远,虽然拼命,也没有用。
毛冰喝止了他,他却觉得诧异,低下头,眼角动处,忽然看到他们方才在地上所写的“仇独”两字,心里一酸,长剑无力地垂落到地上。
他对毛冰情根深种,后来毛冰不惜牺牲自己来帮助她哥哥的时候,他恰巧不在江南,等到回来时,毛冰的容貌虽依旧,可是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石磷知道仇独和毛冰之间的关系,此刻再在地上看到“仇独”两字,恍然而悟,难受地暗忖道:“难怪她说是自己人!”越发酸溜溜地,一口气像是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那倒怪我多事了。”他略为有些气愤地说道,毛冰也难受,觉得对他有些歉意。
程驹、潘佥狠狠瞪了石磷几眼,他们朋友虽少,但对朋友却极为热诚,他们知道毛冰必定和仇独有极深的关系,也猜出毛冰腹中的必定是仇独的孩子,此刻看到石磷和她四目相对的表情,心里大大地不舒服,两人低低说了几句话,毛冰和石磷也听不懂。
他们身形蓦地一动,身上的铜片,响也未响,人影一晃,就掠了出去,毛冰又是奇怪,目光方才回到石磷身上,眼前又突地一花,他两人又掠了进来,一人手中拿着两只马腿,竟将马举了起来,她心中一动,恍然知道了方才她所经历那种马身未动,而自己却像腾云驾雾的感觉的由来。
石磷一直望着毛冰,但此刻目光却也不免被他们所吸引,惊异于他们武功之深和行事之异,他出道虽然并不太久,但却自幼被武林名家所薰陶,武林中的事,他也听到的极多,但此刻他却再也想不出这两人是什么来路。
程驹、潘佥将马举到毛冰跟前,放下了,朝毛冰一笑,双手如电,倏然穿入毛冰胁下,极快地将毛冰放到马鞍上,石磷又一惊,叱道:“干什么?”语声未了,他两人已将毛冰连人带马举了起来,身形动处,恍眼便消失了。
石磷愣了许久,他知道凭自己绝对追不上人家,此刻他也知道了这两人举止虽然极端诡异,但却并没有什么恶意,但这两人却为什么将毛冰掳了去呢?掳到哪里去了呢?毛冰体质本弱,加以身怀六甲,会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呢?
他暗中咬牙,忖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她的下落查明。也许我是多管闲事,但我如不这样做,我的心将永远也无安宁了。”他虽然极幼时就入了武当山,和那些清心寡欲的道士相处,但天性多情,有关情感上的事,他总是放不下。
于是他振作了精神,将倒提着的长剑,放回剑鞘里,逐步向前追去。
冬日本短,此刻已近黄昏,黑暗虽近,但黎明不会太远了。
若你是老于江湖行走的,那么无论你在中原苍茫的古道,江南如画的小桥,甚至是鸡声早鸣的茅店,灯火晚照的闹市上,你都可能会发现一个长身玉立,面目却带着重忧的中年男子,负手踽踽独行,他神色里,仿佛在寻找什么,但又似乎因着太久的失望,他对他自己的寻找,也并没有抱着太多希望。
是以一眼看去,他全身满含着懒散的味道,腰边挂着的长剑,也懒散地拖了下来,剑鞘甚至已拖到地上,与地相擦,常会发出刺耳之声。
若你不但老于江湖,还是熟悉武林掌故的人物,你就会知道,这潇洒而懒散的中年汉子,却是十七年前大大有名的人物,也是昔年的名剑客,武当山灵空剑客的亲传弟子——石磷。
若你更熟悉内情,你还在他身上知道一段凄绮而动人的故事,只是若有人知道这故事,也只是将它深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因为,这故事除了石磷外,还关系着今日武林中的第一人物——灵蛇毛臬,现在的武林中人,谁要得罪了毛大爷,那不啻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而灵蛇毛臬却最怕别人说起这故事。
时日匆匆,此时距离仇独身死,已有十七年了,这十七年来,武林中自然发生了许多事,但却已都在人的记忆里消失了,像泡沫消失在水里一样,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但是——
只有仇独却仍存在于大家的心里,因为他人虽死了,但他的残骨,却仍在武林中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这是武林中数百年来,未曾出现过的事。
灵蛇毛臬,利用仇独的残骨,在武林取得霸业,他虽然没有自立门户,但是他的“残骨令”,却被武林中人视为至宝,因为无论任何人,只要还想在江湖上混的,就得听这“残骨令”的命令。
这“残骨令”就是仇独的残骸所制,当年的“七剑三鞭”,现在已去其二,汪一鹏断臂后,声威也大不如前,但他们仗着那以仇独残骨所制的“残骨令”,都在武林中占了霸业。
这些事,却都未放在石磷心上,他浪迹天涯,无非是想寻找毛冰,但十七年来,他足迹走遍两河东西,大江南北,甚至连关外塞北走遍了,但是,毛冰却像海中之针,再也找不到。
于是石磷也变了,他变得落落寡合,也变得浪荡不羁,那和他以前的性格,是绝不相同的,他的授业恩师灵空剑客为此很伤心。江湖不少认识他的人,也在为他深深惋惜着。
是春天,江南驿道上,马蹄匆忙,石磷也回到了江南,他衣衫虽不华丽,但却极为整洁,那在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来说,是极为难得。
他落寞地骑在瘦马上,马的缰绳,系在马鞍上,他让那马随意行着,眼光却在浏览着江南道上的行人,以及道旁已青葱的林木,已渐茁长的秀草,口中微微低吟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江南是他旧游之地呀。
蓦地,征尘突起——
石磷不经意地望过去,远处有一群快马奔至,敢在这种行人稠密的路上放马而驰的,若非官府公差,不问可知,便是灵蛇毛臬的手下武士,石磷心中动了一下,忖道:“出了什么事?”
那群奔马,倏忽而至,在滚滚征尘中,也看不清马上究竟是些什么人物,恍眼便又绝尘而去,留下一股黄尘。
石磷厌恶地拂去了面上的尘土,放马前行,依稀觉得另有两骑就在他身后,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因为这些年来,他和武林中人已无恩怨可言,是以他也不需要像昔日一样随时留心别人的暗算。
但是,后面那两人随风传来的话声,他却无法不听——
“灵蛇这次可真碰上定头货了,看他手下十大弟子,居然全出动了,就知道他可也着了急,兄弟这次从北方来,在保定府那边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据说毛老大已飞传‘残骨令’,想动用所有的力量来对付那个少年哩。”
另外一个声音“哦”了一声,也道:“这件事我倒不大清楚,不过有人找毛老大的麻烦,可有点不开眼吧?”
“是呀!”先前那北方口音的人说道:“起先我也以为那人招子不亮,后来再一听说,那人虽然初出道,万儿还不响,手底可真有两下子,毛老大手下的镖局,无论保的明镖、暗镖,他都有办法劫了来。”稍为停顿一下,又接着道:“最怪的是,他劫了镖,也不拿走,却将镖银、珠宝满地乱丢,任凭人家去捡,他自己却一文也不要。”
这人似乎极爱说话,一口的北方口音,嗓门又大,石磷听得清清楚楚,突然心中一动,忖道:“莫不是有人为仇独复仇?”很自然地,他又联想到毛冰身上,于是他更留意地去听——
“这人倒是个奇人,喂!依你的意思,这人是不是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有关系?”他哼了一声,又道:“我走镖陕西的时候,曾和鸯鸳双剑的一个徒弟交上好朋友,他就告诉我,说是那主儿决定不就这么样算了的,还有着什么的‘十年以后,以血还血’这句话,我看呀——”他含蓄地止住了话。
另一人哈哈笑道:“你倒是听见风就是雨的脾气,姓仇的人已死了,不这样算了又怎样,何况他既无子女徒弟,也没有至亲好友,死了连个苦主儿都没有,还有谁替他报仇?”
另一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下,那人又道:“十年之后,以血还血,现在可二十年都快到了,老实告诉你,劫毛老大镖的那个主儿,听说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从来都是独往独行,遇见不平的事,他就要管,管完了,就留下一只小金剑作表记,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管他叫‘金剑侠’,哥儿们你最近窝在家里不出来,大概还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吧?”
另一人笑了一下,道:“谁像你,像个失心疯似的,整年在外面跑,嘿!我说你呀,三十多岁了,也该娶个老婆了吧?”
两人一阵嘻笑,再谈下去就是些言不及义的话,石磷更放缓了马,让那两骑先走过去,他自己却低头沉吟,忖道:“这金剑侠又是谁呢?我先前以为他会是冰妹肚里那个孩子,但人家已三十多岁了,看来又不像会是他。”
“三十多岁的人,才开始在江湖上闯万儿的,只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他习艺本晚,是以艺成也晚,另一种情形就是他本来已闯过江湖,现在却改头换面,以另一番面目出现,这‘金剑侠’是哪一种呢?”他咳了一声,转念忖道:“我去想这些干什么,反正这些全关不着我的事。”
剑鞘就在马上蹬上叮当作响,他将剑稍为提上了些。抬头看到天已不早了,西面已有落日时的晚霞,于是他将马稍为赶快了些。
进了镇江府,他下了马,缓缓牵着缰绳前行,信步走入一家客栈,将马交给了店伙,抬头一望,却见一面镖旗插在进口的门框上,不禁微一皱眉,暗怪自己选错了地方,但人已进来,又不好意思再出去,只得随意选了间房住下。
上灯后,果然不出他所料,客栈里嘈声刺耳,那些镖局里的镖伙们,吆五喝六,猜拳喝酒,还叫些粉头来唱曲。
石磷头皮发炸,推门走了出去,院子里虽然没有里边闷,但还不是吵得一样厉害,这些镖伙跟趟子手,整天风尘劳碌,这天大概是刚发了银子,再加上所住的又是大城,不怕会有强盗,放心之下,当然要尽量地作乐,打扰别人,他们根本不管。
他们这样放肆,原因之一却是因为他们平安镖局的总镖头八面玲珑胡之辉是“毛大太爷”的拜把子兄弟,关系拉得非常好,再加上这次走镖,是胡之辉亲自出马的,大伙儿都放心得很。
石磷禁不得吵,越吵,他就越烦,他不愿意和别人争吵,就走了出去,站在客栈门口,望着青石板铺成的路,心里倒觉得清静不少。
他随意闲眺,却看到一顶软轿在客栈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禁注意去看,因为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坐轿子的极少,这一来是因为坐轿子不如骑马乘车方便,速度也太慢,再来却是因为坐轿子的花费太大,谁也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轿子平稳地放到地上,走出一个少年,石磷微皱眉,他本以为轿子里坐的不是伤病之人,就是老头子或娘儿们,哪知是个弱冠少年?
“这么娇嫩,还出来干什么,躲在家里当少爷好了。”他蔑视地望了那少年一眼,眼前却是一亮,那少年脸上的轮廓,极为清秀而动人,眼睛大而深远,鼻子高而挺秀,虽然长得极美,却没有半点儿脂粉气,再加上那身极匀称合体的衣裳,看起来越发给人家一种舒服和顺眼的感觉。
石磷年少时,也素有“美男子”之称,此时见了这美少年,相惜之意,油然丽生,不禁将方才的厌恶之心,消失大半。
那少年一下轿,店里的伙计立刻恭谨地上来招呼。店伙们的眼睛该有多厉害,贫富贵贱,一望而知,这少年衣裳华丽,举止不凡,气派又这么大,店伙们不巴结这种人巴结谁去?
石磷目送那少年的背影入了店,转脸却看到一个少年乞丐就着客栈前的灯笼之光在捉蚤子,暗叹了一声,人间不平事,举目皆是,这少年与这乞丐、的命运,难道生来就如此的吗?
他施施然在路上闲逛了一会,在铺子里买了些醉鸡酱肉,又沽了些酒,准备今晚一醉解愁,他不喜欢在饭馆里喝酒,因为那远不及在自己屋子里自由,而喝酒却是最需要自由的。
他走进客栈,一面暗笑自己,现在居然也变成酒鬼了,寂寞与忧郁,是他喝酒最大的原因,无论如何,人在微醉时的心境,总是较愉快的。
他走进院子,此刻竟连院子里都挤满了人,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一看,看见一大堆人围着一张圆桌面,在掷着骰子,这些人大概是嫌房子里不够宽敞,竟搬到院子里赌起来。
石磷又挤了出来,关起房门,自己喝了几杯闷酒,心中有些飘飘然,这么多年来,他已学会怎么样在喝了酒之后忘记一些自己不该想的事。
院子里的嘈声越来越大,他在屋子里转了两转,忍不住又推门走了出来,他看见那圆桌旁的人越来越多,不禁激发了好奇心,也挤了过去,却看到桌子上堆着一大堆银子,站在银子后面,手里摇着骰子的,却是那个华服美少年。
他微微有些惊诧,注意地看着那美少年,旁边有人说道:“这次他总该输一次了吧?我不相信他掷的点子比老王还大。”
另一人尖头削肩,一双老鼠眼,紧紧瞪着那少年的手,口中吆喝道:“幺、二、三。”他在希望着那少年掷出的点子是幺、二、三,石磷暗笑忖道:“这厮想必就是老王了。”
那少年不动声色,手一放,将那六粒骰子掷在大海碗里,六粒骰子在碗里打转。众人的眼睛也跟着打转,就连石磷,也注意地去看,那六粒骰子,一粒一粒地停了下来,正面全是四点,最后两粒骰子仍在滚动着,一粒将要停了下来,似乎是个黑点,但不知怎地,被另一粒骰子一撞,两粒一齐停下来,也是“四点”,竟是个“全红豹子”,统吃。
众人一声惊呼,老王脸如死灰,那少年笑嘻嘻地将桌面上一小堆银子,加到他那一大堆银子上,石磷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别人掷骰子掷出六个红色四点来,也看得呆了。
老王大概输光了,突地伸手一掏,自靴统中掏出一把匕首来,亮晶晶地,“夺”的一声,插在桌面上,大声叫道:“老子输光了,老子赌身上的一斤肉,老子要是输了,就从身上割一斤肉,要是赢了,你就得把银子全给我。”
他输得着急,竟耍起无赖来,围着桌面站着的人,全跟老王是朋友,都在替老王助威,原来那少年一上来,手风奇佳,竟将这般镖伙们的银子全赢了过去,大家自然全有气。
那少年看了那刀子一眼,脸上神色丝毫未动,冷然说道:“一斤肉就抵这么多银子,朋友,你的肉也未免太值钱了吧。”
石磷闻言也一惊,忖道:“看不出他倒有这么壮的胆子。”
果然,他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众怒,有人竟骂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老王拔起桌上的匕首,嗖地一下子跳到桌面上,叫着道:“你赌不赌?”大有你若不赌,我就宰了你之意。
石磷暗暗走近那少年,他对这少年有了好感,准备万一有事,他就出手相救,那少年却行所无事地说道:“赌钱还有强迫的呀,不和你赌,你又当怎的,要拼命吗?”居然一点儿也不含糊。
石磷方才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这少年身上有半点练家子的特征,两只手掌又白又嫩,像是人家闺女的手,此刻见他胆气如此之豪,一面为他担心,一面却觉得此人可爱得很。
老王眼睛一瞪,凶光外露,厉喝道:“老子跟你拼了又怎地?”他虽然也看出这少年举止不凡,似乎是豪门阔少,但遇到这种犯了性子,本是成年在刀尖上打滚的亡命之徒,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拿着匕首又一比画,喝道:“我赤脚的还怕了你穿鞋的不成?”作势竟要扑上去。
那少年眼光一动,像是也有些害怕了,后退了两步,道:“你要当强盗呀!”眼光却瞟着屋子的门。
石磷暗笑:“这种文弱书生还是禁不得唬。”微运真气,准备拔刀相助了。
老王举刀作势,脖子后面却蓦地一紧,被人捉住衣领,一把揪了过去,“吧”地,从桌面上掷到地上,跌得仰面朝天。
在地上打了个滚,他爬了起来,抬头一看,把要骂出来的话赶紧缩回肚里,石磷眼光四转,看到人人脸上都有畏惧之色,也不禁用眼睛去打量那人,眼光方自转到那人身上,又赶紧转过头去。
那人是个胖子,身材却不高,看起来整个人像是方的,却是镖业里的巨子——八面玲珑胡之辉,也就是平安镖局的总镖头。
石磷与他本是旧识,对此人却颇不欣赏,由他的“八面玲珑”这名字上看来,就可以知道此人为人的作风,而石磷却是最厌恶这种作风的。
因此他转过头,不愿意和他招呼,胡之辉口中一面喝道:“不成材的蠢货,输了钱想耍赖吗?”一面却走过去向石磷招呼道:“石兄弟,这么久不见了,见了故人之面,也不打个招呼?”
石磷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胡大哥。”
胡之辉哈哈笑道:“难得,难得,兄弟你还记得我。”他鼻子一动又笑道:“多年不见,兄弟你还是老样子,还学会了喝酒,好极了,今天我们可要喝上两杯。”
他笑声不绝,又向那少年道:“这位老弟台如果不嫌弃的话,也请来喝两杯,算是在下向阁下赔罪好吗?”
他虽然是征求别人同意的话,然而却说得像别人已答应了似的,又喝道:“替这位相公将桌上的银子收起来,以后你们要再像这样胡闹,我可就不答应了。”
倏然之间,又换了另外一种面目说话,石磷摇首暗叹:“这人实在是标准的小人。”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这些银子,阁下拿去给手下弟兄分了吧!”胡之辉一怔,眯着眼睛朝那堆银子看了一眼,那并不是——笔小数目,连胡之辉见了,都不觉心动。
他转动着胖脸上的细小眼珠,说着:“这怕不好意思吧。”
那少年含笑道:“戋戋之数,又算得了什么,阁下千万不要客气。”
胡之辉眼珠一转,哈哈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阁下却一定要赏光,和在下兄弟喝两杯。”那少年立刻道:“这个自然。”答应得非常干脆,像是心里非常乐意的样子。
石磷仔细打量这少年,觉得他实在有许多异处,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说话举止绝不该这么老练,像有着很多处世经验似的。
于是石磷开始对这少年发生了兴趣,遂也没有拒绝胡之辉的邀请,交谈之下,那少年自称姓缪,名文,是粤东商人之子,此番是来江南开拓眼界的,石磷却有些怀疑,因为他并不像是个商人之子,再一注意,缪文言谈间似乎对胡之辉甚为拉拢,石磷更奇怪,因为他没有拉拢胡之辉的必要,也不会与这满身世俗气的胖子气味相投的。
胡之辉要缪文和他结伴而行,缪文也一口答应了,面上且露出喜色,石磷暗地猜测,认为这缪文必定有着什么企图,只是他也不知道这少年的企图究竟有些什么用意罢了。
这一来,可把石磷也吸引住了,他萍踪浪迹,本来就没有固定去处,第二日清晨,三人竟结伴同行,跟在一连串镖车后面。听着趟子手嘹亮的呼声,在江南山水中,石磷不觉有髀肉复生之感。
三人一路谈笑,缪文似乎对武林中事颇有兴趣,一路上不断地向石磷和胡之辉请教,谈起武林人物,胡之辉就伸起大拇指道:“论到武林人物,除了我大哥灵蛇毛臬之外,就不作第二人想了。”
缪文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笑道:“第二人恐怕就是胡大哥了吧。”
胡之辉哈哈笑道:“兄弟还谈不上。”却是得意得很。
石磷冷眼旁观,越来越发现这少年的异处颇多,出手之豪阔,生像他家藏银山似的,胡之辉却茫然,只是不断地吹嘘着毛臬,当然,也不断地吹嘘着自己,缪文面带笑容,也总是留心倾听,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但石磷却也注意得到。
镖车由镇江出城,经丹阳、武进往无锡去。这江南暮春的风光,缪文见了意兴神驰,的确是像第一次来到江南的样子。
胡之辉像是并不急着赶路,天还没有入黑,他就早早落店,这样走了三天,也没有走出多少路去,石磷心里奇怪,暗忖:“这哪里像走镖的样子。”
再过了一天,石磷又发现了一件奇事,原来镖车行时,两旁总有些虽然穿着商旅衣服,但一望而知是练家子的人,不即不离地跟在旁边,起先,他还以为这些是绿林道上踩盘子的,但后来一看,这些人虽然装着和胡之辉不认识的样子,但有意无意间,却不断地和胡之辉在打着眼色,比着手势。
石磷久走江湖,什么事没见过,但此刻的情形他却有些糊涂了,保镖本是光明正大的事,此刻他却怎地偷偷摸摸起来。
镖车离了丹阳之后,前面就是一段较为荒僻的路,石磷以为胡之辉一定会更早落店,哪知胡之辉却一反常态,竟催着镖伙、脚夫赶起夜路来了,石磷越发知道事有蹊跷,但却并不表露出来。
须知通常镖局走镖的道理,在通商要道上,赶赶夜路倒没有什么关系,但一入了荒凉的地方,总是乘亮找地方歇息,这当然也是防备绿林朋友的光顾,八面玲珑一向小心谨慎,做什么事都先要知道十拿九稳才肯出手,此刻恁地做,自然奇怪。
缪文却全然不懂这些,骑在马上,仰望天上星斗,极高兴地说道:“胡兄,我们早该在夜间赶路了,仰视繁星皓月,俯逆春风,岂非快事?”
石磷暗叹一声,忖道:“你真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公子哥儿。”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黑黝黝的一片,是个树林子,前行的趟子手兜回来,向胡之辉道:“前面的青纱帐很密,要不要先进去踩个道?”
胡之辉好整以暇地一挥马鞭,说道:“不必了。”回过头向缪文笑道:“我做事就是这样,从来不婆婆妈妈地顾忌。”
缪文一伸大拇指,笑道:“这正是英雄本色。”
话声未了,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遽的蹄声,石磷回头去看,哪知那群马却不是向这个方向奔来,似乎绕了一个圈子。
他一耸肩,暗笑自己竟有些大惊小怪,但随着镖车后面经过那黑黝黝的树林时,他倒真有些担心,因为这里的确是绿林朋友出没的好地方,江南道上再想另找一处,却不太容易哩!
他侧目一看胡之辉,在这种光线下,他的脸色根本无法看出来,但是他的手,却有些抖,那从被他握着的缰绳的颤动上可以看出来。
“毕竟他还是有些害怕的。”石磷忖道:“但是他既然害怕,却又为什么要如此做呢?”
石磷苦思,却不得其解。
他们暗中都捏着一把冷汗,但镖车却平平安安地走过去了,一点儿事也没有发生,一走出林子,胡之辉就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心情已松懈了,但是在这叹息声中,却竟也隐含着一些失望的意味。
“这树林里可真闷得紧。”缪文笑道,马鞭一摇,鞭梢指向前途,问道:“怎地那边还有个小树林子?”
石磷随着他的手一看,前面果然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也像是个树林的样子。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那片“树林子”竟动了起来,蹄声纷沓,原来前面竟是一群人马,黑暗中远远望去,自然分辨不清。
缪文笑道:“原来我看错了。”石磷却在担心,黑暗之中,聚着这么些人,除了上线开扒,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有些为难,假如真遇上了事,他倒有些进退维谷,若是帮胡之辉的忙,他觉得有些不值得,若是不帮呢?自己和人家到底是一路,人家遇上事,自己袖手旁观,在情在理都说不过去。
那群人马来到近前,即倏然而住,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竟不去理会前面走着的镖车,而径直走到八面玲珑胡之辉的面前。
胡之辉朗声一笑,道:“弟兄们辛苦了。”
那些人哄然道:“胡三哥,这是什么话。”
胡之辉道:“那叫金剑侠的小子,这次居然没有来,也算他走运了。”他长长一笑,又道:“上次江宁府的‘南秀镖局’是不是就在这里出的事?”
一人答道:“一点也不错,就在这树林子里。”
他们一问一答,石磷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这是做好的圈套,来诱那金剑侠入彀的。我倒是又作了杞人之忧了。”
胡之辉又道:“前途想已不会有事,明日晚间就可到了,各位无事,不妨随兄弟我到无锡,将镖交待了,大伙儿痛饮一场。”
那群人共有九骑,个个都是窄腰熊臂的精壮汉子,两只眼睛在黑暗中,自然一闪一闪地,显见得都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
那为首一人,身材瘦削,双日神采更是夺人,在马上一抱拳,笑道,“胡三哥的盛情,小弟们心领了,只是小弟们却要马上赶回去,毛大哥恐怕还另有差遣吧?”
胡之辉“哦”了一声,笑道:“毛大哥如有事,弟兄们还是赶紧回去,可千万别忘了代我问大哥的好。”
那群骑士在哄然称是,又有人道:“要不要我们先将胡三哥送到地头再回去?”
胡之辉笑道:“弟兄们把哥哥我看得太不值钱啦,前面那一点儿路,难道我还闯不过去?”
那群骑土哄然声中,赶着马从另一方向走了。胡之辉得意地挥动着手中的马鞭,笑道:“在江南路上,有人想动我兄弟的镖,那招子是太不亮啦。”
石磷笑问道:“那些骑士是谁?”
“纵横江湖的‘铁骑神鞭队’,就是我那班弟兄了。”胡之辉得意地说,侧目回顾,诧然问道:“缪文缪兄弟呢?”
石磷一看,本来始终坐在马上微笑的缪文,此刻果然不知去向了,他一惊,缪文手无缚鸡之力,在这黑夜荒林中走失了,倒的确可虑,不禁皱着眉道:“我也没有注意到他。”想到缪文一路上坐在马上摇晃不定的样子,双眉不禁皱得更紧。
“缪兄不善骑马,身体又单薄,如果出了事,倒真是我们的过失。”石磷不禁有些后悔,方才注意力都放在那班骑土身上,竟没有看到缪文的动态。
胡之辉也有些着急,道:“石兄,我们找找他去。”石磷嗖地下了马,向林中掠去。
他们两人展开身法,在附近掠了半圈,蓦地听到几声连续的惨呼,石磷面色突变,低喝道:“胡兄,快过去看看!”
他猛一长身,掠起如雁,胡之辉也跟了上去,在这种地方,就可以看出石磷武当嫡传的心法果自不凡,“嗖、嗖”几个起落,已将八面玲珑胡之辉丢下一箭多地。胡之辉急呼:“石兄弟慢些。”
石磷心中焦急,展开“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在这密林里搜索着惨呼发生的地点,胡之辉身形虽臃肿,但他在武林中亦颇有声名,轻功亦不弱,紧跟在后面,却听得石磷也发出一声惊呼。
胡之辉颇想拉拢这一掷千金无吝啬的富家公子——缪文,听到石磷的惊呼,以为缪文发生了什么事,嗖地,也跟了过去。
他看着石磷发愕地背着他站着,再一纵身,看到地上的景况,也不由发出一声惨呼,真气猛一涣散,竟不能再掠起身形,颓然落在地上。
地上凌乱地躺着九具尸身,却正是那群“铁骑神鞭队”。胡之辉面如死灰,低语道:“这……这……”下面的话竟说不下去。
有一具尸身低微地呻吟了一下,想是还没有完全气绝,胡之辉倏然掠过去,俯身着急地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人眼睛已突出眶外,满面俱是惊惧之色,张开嘴,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皮一翻,也自气绝了。
胡之辉惨然回顾,这些灵蛇毛臬的死士,纵横江湖的“铁骑神鞭队”里的九个好手,竟在这一段极短的时间里,同时被人杀了,竟没有一个活口。
八面玲珑缓缓站了起来,仰天长叹了口气,惨然道:“这会是什么人?难道又是‘金剑侠’吗?”他深知这些“铁骑神鞭骑士”的武功,但居然在同时被杀,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石磷也俯下身,将尸身搬起来看了看,身上竟没有一处伤痕,再看别人,也是一样,这九人竟是被人点了极重的穴道而毙命的,有人手伸在腰间,像是想撤出腰中的长鞭,但鞭尚未撤出,已被制,石磷也不禁长嘘了一口气,暗忖:“当今武林中,能有这种身手的人,会是谁呢?”于是他替自己解释着:“这也许不是一个人干的,假如是九人一齐下手,来对副这九个骑士,那么这件事情就可以解释了。”
胡之辉失去了脸上惯有的笑容,愕了许久,突地神智一动,忙喝道:“石兄弟,快走!”身形倏然窜了出去,他怕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自己跑到这里,人家却去劫镖了。
是以他赶紧赶去,他却未想到,此人若要动他的镖,就算他人在那里,又有何用?像他这付身手,比起人家来,还差得远呢。
胡之辉身形暴退,几个起落,石磷已追上了,两人并肩掠出林外,林外的镖车仍安静地排列在黑夜里,一人道:“两位兄台到哪里去了?”石磷一看,那人不是失踪了的缪文是谁?
石磷连忙掠了过去,道:“缪兄到哪里去了?倒教小弟着急。”语声虽是埋怨,但却有着十分真实的友情,缪文的脸色,在夜色中不安地变化了一下,似乎也被这份友情所动。
但是他立刻恢复了笑容,这年青的少年像是准备将所有的情感都埋藏起来似的,淡然笑道:“不瞒兄台说,小弟实在不能骑马,这几天来两条脚痛疼不已,今天赶了这么多路,更是难受,方才乘空去松弛了一下,现在倒觉好些了。”
石磷一笑,想起以前他是坐轿子的,道:“缪兄如果想游历中原,坐在轿子里怎么行?”
缪文道:“对极!对极!”人家无论说什么话,他总是附和,至于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胡之辉也走了过来,连声道:“幸好镖车无事,我们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对那九具尸身,竟置之不理了。
石磷心中一寒,忖道:“这八面玲珑的确是个只顾自己,自私自利的小人。”
但是他却不说什么,这些年来,他已养成了这种脾气,有些话他认为不值得说的,他就不说,有些事他认为不值得做的,他就不做,少年时的任性,现在也已消磨殆尽了。
镖车立刻启行,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前途的一个小镇上,胡之辉已是惊弓之鸟,赶紧落店,还招呼镖伙,不准喝酒闹事,石磷暗笑:“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发出这命令吧。”
胡之辉叫别人不准喝酒,可他自己还是照喝不误,在这小镇上,又这么晚了,哪里找得到什么吃食,他胡乱弄了些豆干、花生米、鸭头之类的东西来,挑亮了灯,拉着石磷和缪文边谈边吃。
缪文看着那些食物笑了笑,起身出去转了一趟,又回来坐下拿起酒来浅浅啜着,倒是不坏的竹叶青,不一会,店里的小二端进两个盘子来,胡之辉一看,盘子里竟是两只烧鸡。
石磷暗忖:“这缪文倒是懂得花钱的人。”
胡之辉哈哈笑道:“还是缪兄弟有办法。”撕开一只鸡腿,大吃起来,对方才那九具面带惊恐的尸身,似乎已经忘得千干净净了。
石磷却忘不了,问道:“那‘铁骑神鞭队’的大名,小弟近年来也常听到过,据说神鞭骑士,武功个个不弱,而且是支正义之军,专门排解江湖上的纠纷,此刻怎地——”他止住了话,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说下去,就会伤及别人的颜面。
缪文似乎非常好奇地问道:“什么是‘铁骑神鞭队’呀?”
胡之辉此时已有些醺然,笑道:“这‘铁骑神鞭队’,在武林中真可说得上是赫赫有名,全队一百二十个骑士不说,队长就是当今武林的第一号英雄——我的毛大哥。”他得意地大笑了几声,突然想到这“赫赫有名”的神鞭队,今夜已不明不白地死了九个,得意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天时本晚,他们挑灯夜谈,时间过得真快,缪文的脸色在二更时似乎略为变了一下,但瞬即恢复常态,胡之辉却已沉沉大醉,缪文和石磷也像有了八分醉意,话都说不周全了。
第二天早上,这小镇竟发生了一件奇事,这件奇事使得小镇上贫苦的人物,脸上泛起多年来未有的笑容,然而胡之辉在听到这件奇事之后,不但酒意完全消退,而且多年来未曾流下的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
原来这小镇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高高低低的荒地里,隔不了多远就有一锭五十两重的元宝,总算起来,竟有十万两。
看到这银子的人,谁不赶快捡回家去,这件奇事立刻哄传全镇,害得没有捡到银子的人,今后几年连走路都不敢抬头,因为怕错过捡银子的机会。有一个秀才,此后十年里竟在地上捡到七十九枚制钱,八百二十六个钮子,一百三十七个扇穗,弄得背也弯了,但却再也没有捡到五十两一锭的元宝,闲言表过不提。
胡之辉听了这“奇事”,吓得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赶到放银鞘的房间里,银鞘仍在,但里面的银子,却一锭也没有了。
他仿佛被暴雷所轰,周身都软了下来,侧首一望,只见看守银鞘的镖伙,都倚在墙上沉沉睡熟了,走过去“啪”“啪”打了两个耳光,却发现这些镖伙都是被人点了睡穴,再一看,墙角金光灿烂,掠过去,取起一看,那竟是一枝纯金打造的小剑。
十万两银子,在一夜之中全数失踪,而且已分别收到这小镇里每一家人家最下面的那口箱子里,再也别想拿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