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形的遥控潜艇缓缓潜入水下,光线越来越暗,松岛感到窒息,仿佛就这样被海水吞没。他按了两个键,头顶打开一盏照明灯,外面也是。他渐渐能看清水里的小鱼,还有水草漂流的方向。
尖嘴扁身的鱼群穿过,蛇一般的鳗鱼缠绕着潜艇,使他心惊,还好它很快就对这冷硬的玩具失去兴趣。他喝了一袋营养液,睡了一阵,不知道过了多久,望见一艘巨大的沉船。两栖人从里面游出来,很快发现了潜艇。
松岛期待见到歧姜,然而出现的却是越狄。越狄命手下把潜艇用绳子绑起来,松岛连忙说:“我是堤岸政府派来和您谈和的。”“谈和?”越狄嘲讽地瞥了监视器一眼,“你们派这家伙来,算什么诚意。”说着,便命人把潜艇和一块大石头绑在一起,推进一个类似谷口的低处。尘土飞扬,纷纷盖住玻璃,很快就被整个埋进沙里了。
单人潜艇的能源储备不算富足,松岛怀疑自己就会这样死去。他蜷缩起四肢躺下,避免自己胡思乱想。外面是沉寂的黑,灯下是刺目的白,就在他浑浑噩噩之时,忽然有人撬动潜艇,石头似乎被切开,潜艇摇摇晃晃浮起来,有人在擦拭玻璃。
“阿姜。”松岛大喊出声。
眼前那个赤裸的女人,分明是歧姜。她抱着一根长长的鱼骨,抚摸着可以望见松岛的地方,似乎想更贴近他。然而圆形潜艇已被封死,松岛也无法应对海底的巨大压强。歧姜重新绑好潜艇,带着几个族人,拽着绳子,牵引潜艇前行。她强劲有力的臂膀在水中划行,近乎兽类,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破开一条水路。刚才掩埋潜艇不远的地方,水草忽然变得稀疏,海水向着地心深处暗涌,再往下就是危险的海沟。
形形色色的鱼类巡游嬉戏,他看到温驯的海马和凶横的大鱼。它们似乎对两栖人见怪不怪,偶尔呲牙闷哼,歧姜以奇特的击水节奏回应。松岛不再感到害怕,他好奇她或许生活在一片类似大西洲的地方,就像她在展览会呈现的,曾经和陆地人拥抱、却又最终复归海洋母体。
他们穿过一片广阔茂密的珊瑚丛,海底突然出现许多巨大的裸体男女雕像。它们以三个为顶点,围成许多个大小不一的外接圆,每个圆形中间有多许多个细密的同心圆,由内至外呈水涡状。有几个两栖人坐卧在水涡之中,似乎有种奇特的力量,使他们不受浮力影响。
歧姜隔着玻璃抱住潜水艇,向他唇语。
他不知道哪里有摄像头,她的讯息十分微弱。他看见一束光笔直地照在她脸上,歧姜痛苦地摇头,声音通过传感器进入他的耳蜗:“那只是种倾述。我从来都不能真正控制月亮,我们只能顺应自然本身的方向。你们人类的科技已经发展到尽头,我无法再按你们的方式交换些什么。我只能请求,务必不要答应越狄,邪恶的诱惑只能得到毁灭性的结果,到了我们两个种族都互相压榨的时候,就太迟了。太迟了。”
“你不回来了吗?我该怎么办?”松岛问道。
“走。到山上去。越远越好。”
歧姜引着潜艇到平和的海域,潜艇由科学家遥控着,逐渐向岸边驶去。松岛以为这次谈判无疑是失败的,奇怪的是,从第二天起,海潮又开始规律起伏,供人类发电。
格兰特再没有传唤他。歧姜还没有回来。
刚开始恢复发电时,人们都大喜过望。格兰特在堤坝顶上装饰彩灯,每到夜里,就像一道银河,遥遥飘荡在半空之中,到了白日,退潮后晾晒出的海盐,就像晶莹的积雪,铺洒在广阔的蓝色布景下,令人惊叹。
堤岸被树立为城市建设的典范,成为旅游休闲和科技工程的最佳结合体。人们聚居在堤坝下,谈论新的工作机会、房价的涨幅,和数之不尽的充满诱惑的商机。为了储存、运输和利用堤坝创造的能量,一个个投资项目汇聚成巨大的收益。人们比从前更依赖堤坝。
堤坝悄无声息地又一次加高了,这一次搬进去的是政府部门、报纸和出版机构。堤坝的标志性就相当于从前的电视塔,他们在城市顶端遥控着每件事情的发生。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一种隐约的不安开始在社会底层蔓延。为什么?今天的涨潮似乎比昨天更多?那强烈轰鸣的声音是什么?他们感觉海水的波动有点不正常,很多人出现幻听。终于,有人申述说:我们已经拥有足够的能源了,为什么要让我们的城市变成发电厂,让海潮少一些吧,我们还得生活。
责任。作为公民的责任。谈谈大陆深处那些能源匮乏的穷人们吧。媒体总有话说。
事实是堤坝越建越高,堤坝的权限越来越大,官员们无法舍弃能源带来的利益,那些被利益裹挟的工人们也不能。当堤坝成为权力的象征,人们憎恨堤岸,又不得不有求于堤岸。
松岛质疑道:为了城墙的利益而把人民立于危崖之下,不是更加不道德吗?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话。魏风肃倒台了,在他退休前最后的日子被关进了堤岸深处的监狱,以分离群众的名义。新一轮城墙政治取而代之。格兰特初初担任堤岸最高行政长官的时候,发表演说《和平的族群间不应有柏林墙》,但是他现在已经是国家最高行政长官了,正向整个世界的掌权人迈进。
“人们需要墙壁,更高的墙壁。正如我们需要太空,需要宇宙。
“是什么创造了我们美好的、现代的生活。是科技。
“任何反科技的就是反人类、反社会、反道德。
“我们是BLUE,是共同体。完整的,真正的蓝色。”
松岛蜗居在城市一角,依旧拎着工具箱来来去去。虽然他尽量远离,仍然时常听到一起一伏的潮水声,如同人在窒闷房间的呼吸。那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有金戈铁马,呼啸而来。不断地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一醒来就是万千尸骸。除了杀掉自己,别的事都不能想,都无法想。
他和歧姜唯一的联系是那个胖胖的滑溜溜的鱼样的胎儿。他担心它在鱼缸里太过寂寞,试探着扔了些蚌壳、水草、石子,让氧气机时不时吹个气泡。它不怎么理他,如同看不见玻璃外面的世界,它专心地在鱼缸里兜着圈子,累了,就沉在水底。他隔着玻璃缸望着它,它一动不动,水一动不动。日本人心里枯山水有格物之精神,这只鱼崽子看起来也差不离。
尽管松岛不愿意这样想,他不得不接受,它的发育已经停滞。它无法像其它两栖人胎儿一样从鱼变态成人。它是个畸形儿,是个怪物。他既不能在海里存活,也不能在陆地生活,只能养在鱼缸里,像一生无法离开子宫的胎儿。也许两栖人的DNA繁殖本来就与人类排斥,无论两者由同一种始祖演变而成,抑或像他们坚持的那样,人类是两栖人的变种。生殖隔离是一道天然屏障,不管如何谈情说爱,都无法真正融合。
他时常梦到她隔着玻璃拥抱他的那刻。他觉得他再也见不到歧姜了。
很多人和他一样梦想着大海。他们向往着堤坝那边另一种生活,向往那种自由、真实、绚烂的呼吸和游动。“只要跳下去,就会变成鱼了。”“说不定我也是两栖人。人类都是两栖人。”事实上一旦越过这道墙,意义暧昧,生死分明。不久,观景平台因为急遽上升的自杀率关闭,堤岸还归于城墙。
月亮看见了。月亮不会比人类孤独,因为全宇宙都和它一样。
有一天,松岛在睡梦里,忽然想看看月亮。他抱着鱼缸来到窗台,窗台上开着一枝月桂。昏沉沉的鱼儿忽然跳起来,松岛连忙用手盖住水缸,它仍然扑腾个不停。
“怎么了?”
松岛连忙走回房间,它却狠狠啃咬他的手指。松岛吃痛松开,它跳到桌子上,松岛去扑,它跳进他的怀里。他用两臂搂住它,它的脸拼命往上凑。他第一次这么近看着它,它的温度似乎比鱼类高些,鳞片也不那么刺人。松岛望着它鲢鱼似的扁扁嘴巴,像哄婴儿似的,呢喃道:“乖呀。乖呀。”
它的眼睛幽深而粘稠,嘴巴流出一阵不分明的液体。松岛捂着它,忽然觉得光有些暗了,抬头一看,只见一片黑乎乎的东西遮住了月亮。
松岛一愣。那些东西就重重地掉了下来。
是水。咸的。他的全身都湿了。鱼胎飞快地钻出他的怀抱,向水里游去。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一阵盐水已落了下来。有人在楼下尖叫:“发水啦。发水啦……”
一阵海啸般的巨浪铺天而来,松岛整个人浸没在水里,整个城市在水中摇晃。他勉力避开杂物向上挣扎,水浪稍平,似乎在酝酿下一波冲击。
到处是哭声,松岛把头伸出水面,忽然望见一条红褐色的长堤。他这才感到惊恐,原来转瞬间积水已经有堤坝那么高,以至于平常遮天蔽日的巨物,现在变成一道浮桥似的小路。
很多人也发现了那里,脑袋一浮一沉,向堤坝挤去。松岛跟着人群踩上堤坝,又爬上水塔,越爬越高。
又一阵海浪出现在天际。
不管底下人如何号哭,堤坝却纹丝不动。世界在摇动,只有坚固的堤岸,是诺亚方舟。从那以后,人类和过去的两栖人一样,失去了他们的土地。最后的选民们生活在洞穴里,运送死者的潜水艇汇聚在洞口,如一片枯死的珊瑚礁丛。也许他们还可以在堤坝里生活三四代人,也许他们的孩子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鱼尸拍打着河床。再没有人见过河流,巨型水库在头顶流淌。
他坐在那尖塔的顶端,望着湍流的大海。他找不到他所熟悉的人群,也没有两栖人存在的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