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时间是2215年,逃离故事要从2205年6月说起。
那时,我在海岛国际学校上学,海岛只有一所国际学校,学校男少女多,除了华天是男生,便只有我。五岁的时候,我们开始上学,说到学校,你们可能纳闷,儿童时期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以前我母亲说过,她以医生的角度认为我将有暂时性的回溯时间的基因缺陷,那么,在海岛的国际学校成绩不会很高。单论成绩这一点,班上的同学华天说过,我是基因修补技术的失败试验品,他的意思是我不像二十二世纪末尾出生的人。
人类社会进化成为城堡,我时刻想逃离出城堡。学校里,我唯一喜欢的是看地球仪,平常,我都把母亲给的袖珍地球仪摆在课桌上,直到一个叫菲思仪的女孩出现发生奇迹。菲思仪是我生命里的第四个人。
一天,我在课桌上瞌睡,菲思仪的头靠近我,她借以掩饰避开老师的目光,准备悄悄跟我说话,她保留着拘谨和羞涩。菲思仪说:“你想逃走吗?”
我说:“我现在从来没想过别的问题。”
“你说多枯燥无聊啊。”菲思仪望了望平静的海面,“城堡,可怜死我们了,还有阿K。”
“是啊,呵呵,不想到这个问题都难。”
当时,没有人知道菲思仪怎么来的,也许她跟我一样。至于性别的抉择,自从城堡取代了国家,国家不复存在,按照不同地域,城堡划分为男人和女人的城堡,每一个城堡里只允许一种性别:男人或者女人。当然,海岛,有一个影响人类细胞性染色体分裂的天然原因:海岛上,在人类生育的有丝分裂中,Y染色体显阴性的概率为百分之五十六,远远超过大陆。
二十二世纪,人类的加速发展完全改变了人类社会。现在,人类以每一个国家和经济独立体作为独立单元,人类社会花去一百年的时间证明,社会城堡结构比家庭和国家更和谐和节省,这里没有战争和肉体痛苦。人类又花去了一百余年的代价,才将新的城堡意识彻底渗透进人类的每一个空间,每一根血管。
2150年,城堡成为人类不可逾越的公约准则,不过,与所有其它城堡一样,海岛是一个越来越孤独有些伤感的社会。海岛只有女人,盛行闺蜜圈子文化,人类社会结构变得扁平,连名字都毫不重要,海岛里的事全部由女人们来负责,而且,女人们完全可以依靠科技繁衍,产生社会和族群,这些通过各种生殖辅助手段诞生的孩子们,科技仍然无法弥补缺陷,其中包括人类心灵上的缺失,这正是我们逃离的目的。
我问菲思仪:“你要去哪儿?”
菲思仪说:“我也不知道,暑假,反正我要逃出去看看。”
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我跟你走?”
“还有华天。华天说,他也要帮我逃离人类。”
“你那位叫人类的妈同意?”
菲思仪私底下把她母亲直呼“人类”。不触动情绪的时候,裳女士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她和我母亲是闺蜜,2206年前后,她们母女经常来到我家做客,每次都是裳女士带着菲思仪来串门。裳女士开着一辆磁力轿车,拉着我们全海岛兜风,她喜欢和我母亲一起拉家常,去超市购物,裳女士的到来,让菲思仪和我接触时间多了起来。
在我们的海岛,男性成为女人们好奇的异类。不过,裳女士从来不让菲思仪问及她是怎么来的,海岛自从单性生殖成功以后,男女情爱成为回忆。对于菲思仪的母亲裳女士来说,自从经历失败的爱情后,她先天气质里带有强烈的情绪因子——憎恨开始激发,于是,躲避异性乃至情绪成了必选项。
这时,继充气娃娃后,性爱机器人已经发明,每一个人为避免相互伤害,流行孤芳自赏。每一个女孩都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女人们可以选择自己的子宫或者人造代孕子宫培育胎儿,妊娠期早期,医生通过磁扫描,对胎儿的脸部、身材做出未来预测,然后,双方签立改良合同,采用药物和纳米机器人,参照人类的肖像库作为模板,来进行修复基因的工作,胎儿出生前已经完全修改定型。
菲思仪的相貌模板是少女时期的赫本,美国女明星比利时裔女人赫本出生于1929年,逝于1993年,距今二百余年。这漫长的进程中,人类早已把优秀的性别脸谱植入数据库。
“走的还有我家的阿K。”她说,“海小水,你看见阿K了吗,它很调皮,我一个上午都找不到。”
“呶,它不是在那吗?聪明的阿K。”
我示意菲思仪往窗外操场看去,顺着我的目光,菲思仪往教室窗外寻找。阿K聪明的大脑袋反射出一线铮亮的光,一直照到我们的教室。
阿K正在学校操场的一颗椰树前面,站在它前面的是另一台机器生物,那是一头叫“loog”的宠物机器狗,这头宠物机器狗结合了猫和狗的特点,具有年龄、能力、学习等方面的自然生长功能,就像很多年以前一种日本发明叫“电子宠物”的现实改良版。操场上,阿K在一遍一遍地教导“loog”,它就像一个久经风霜的老人,让“loog”学习导盲功能。
阿K是保姆机器人,本是量产机器人,由菲思仪的母亲裳女士私人订制,阿K有一颗高智商的脑袋,大脑由数以亿计的纳米级集成元件构成回路,人类的二进制精算已经超过万亿,阿K的眼睛由最精准的仿生眼构成,像素和人类肉眼相差无几。早在阿K出厂激活前,由她母亲裳女士按照个人需求,她设定了阿K的心理年龄,这为永久性设定,不可更改,阿K的性格结合了儿童和老年女性的心理特点。阿K是裳女士送给菲思仪的生日礼物,菲思仪多次带它出入学校。
菲思仪邀请我去她家共进午餐,后来,我经过考虑后悄悄对她说:“我也想到逃离城堡的问题。”
“你好,海小水同学,真诚的欢迎你来到我家做客。”
第二天,我到达菲思仪家门口,阿K迎我走进菲思仪家的四合院。菲思仪的家在海岛学校后面靠海的地方,这是一栋现代与传统相结合的小型独立四合院,四合院两边分别是悬崖,一个出口通往码头,另一个出口毗邻海岛的科技中心,海岛的科技中心是北京大陆方面的特派机构。
迎接我的是保姆机器人阿K,阿K微躬敬礼,像一个英国绅士,优雅地伸展过来机械臂,向我握手,拥抱。阿K引导我走进菲思仪家里,前面出现一道环形走廊,它完全吸引了我。保姆机器人阿K过来解说:“海小水同学,这是一道巨大的光影照片墙,请看。”
我疑惑地看着墙壁。
阿K说,“通过这里,你可以看到时间,或许是你所迷恋的。”
随即,阿K狡黠地乐了一下。
这扇光影照片墙正是它的杰作。环形的走廊是白色幕布,开始轮回播放裳女士和菲思仪的影像。这些清晰的画面,阿K都用滤镜做过美化效果,我看到了菲思仪的幼年时期,阿K教她牙牙学语,菲思仪五岁后,然后,看到她和阿K成为了朋友。
后来,在关于裳女士的部分,我惊讶地发现,其中竟然还有我母亲的影像:她身穿比基尼站在海岛的休闲海滨沙滩上,长发飘逸,一手拢向长发,一手遥指远方。幕布下方的字幕显示,我母亲二十四岁,裳女士和她是同班同学。
照片墙上的集锦让我想到了父亲。我母亲并不像裳女士,她告诉过我的由来,她说,我父亲是一名大陆太空水手,当他从火星实验降临海岛的时候,一度,他俩就像《英国病人》里的男女主角,两性的生死依恋中,惶惶不可终日。令我母亲伤心的是,他后来还是离开了我们这个城堡,从此,他隐姓埋名,脱离了海岛,我母亲再也找不到他,哪怕使用最先进的搜索系统,我母亲借用各种出差的机会去各大洲寻找,他还是像影子一样的消失了。
或许,他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在大陆城堡某一间宽敞的房子,他抽着烟,翘起二郎腿,盯着一张休闲晚报,当意外看到我母亲发出的寻人启事,可能,他的泪点瞬间被戳中,眼泪夺眶而出。可是在人类的规则面前,他还是没有表现出像奥斯卡电影里《鸟人》艺术家的的勇气,最终,他没有出现在我母亲的面前。他淹没在茫茫人海里,正如他俩在海岛最惬意的时候,他突然说出来一句话,“我是忠实的宿命论和宗教虔诚者,我相信人类的宿命。我们会塌陷。”
莫非他们无形之中给我留下一个使命:关于人类的寻找、逃离,来避免人类塌陷?
“海小水,你能过来下吗?”我浏览照片墙的时候,菲思仪向我打招呼,她完全打断了我的思路。菲思仪在母亲裳女士的工作间,菲思仪说,“我在工作,我从来不玩网游。”
菲思仪说她正在用电脑设计直升艇,名字叫“旋转木马”,她说,我整整研究了三年,现在到逃出海岛的时候了。
我理解菲思仪的用意,菲思仪比我更为寂寞,菲思仪身边只有保姆机器人阿K。菲思仪和机器人阿K如影随形,在我们海岛学校有过谣言,传说菲思仪就是裳女士和机器人恋爱的结果,直到华天出面才扑灭菲思仪的谣言。
从这天,我才真正认为菲思仪是我的朋友,自从那位古董专家去世后,我还是第一次去别人家里做客。而且是受菲思仪的邀请。
菲思仪家里,厨房有一套自动烹饪系统,这几乎是我们海岛上所有家庭的标配。菲思仪说午餐想吃匹萨。
“我们一起尝尝新口味,你要什么佐料。”
我说:“就培根好了,阿K能吗。”
“都交给我的保姆阿K好了。它跟人时不时说它要死了,哈哈。”
“是的,我要死了。哈哈。”阿K打趣的回应:“遵命,主人。”
这天下午,我们的海岛突然经历一场台风,台风改变了菲思仪和我的后来计划。午餐罢后,阿K给我们端上一杯热咖啡,太阳暗淡起来,我们坐在火红的高脚凳上,透过巨大的海景玻璃,望着数千平方公里的南海。客厅的天花板上空,响起“滴滴嘟嘟”的蜂鸣声。我万分紧张,我家从来没有报警器。阿K代替菲思仪说,“我家的气象监测报警器预警,台风要来了。”
悬崖后面,绮丽的海洋开始变化,空中有女声语音播报:下午3点零8分,起源于印度尼西亚的台风“鹦鹉”来袭,强度12级,3点零9分登陆。
台风空前来临!
海岛的威胁是台风。下午3点零8分,我们这个接近热带的海岛开始骤风暴雨。豆大的雨水吹打在海景观光玻璃上,天空成为墨绿色的海洋,海鸥高亢地嘶鸣,旗鱼飞跃,鲔鱼急游,海豚在巨浪上欢腾,墙壁上的无影电视自动开启,轮回播报台风形势。这时,人类已经解码大部分陆生动物和海洋鱼类的语言,地球上空除了卫星不间断的摄像,可以通过鱼类语言、全球各类珊瑚、礁石贝类的感应,详细掌握地球的各项突发事项,其中包括地震的提前预测、海啸根源。
586、678、786……
气象监测报警器播报台风强度增大,海岛边缘的别墅纹丝不动。外面亮起一盏盏太阳能灯,和海面上漂浮的灯塔连成一片,整座海岛形成一座更大的灯塔,倾盆大雨,宛如伍尔夫的小说《去灯塔》的情景。我再次想起若干年前:我们的邻居,那个风润犹存的古董商女人乘坐快艇离开城堡的情景。她死了。现在想来多么可惜啊。这是我童年时期关于女人的噩梦。相比很多年以前,人类情感和心理年龄大为提前了,好像被闪电击中的瞬间,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菲思仪。
接下来,她要开始说正事。
菲思仪说:“今天有台风啊,昨天我怎么会没想到,海小水,你能和阿K一起来看看我的图稿吗?”
菲思仪详细说明直升艇的用途。菲思仪说,自从在火星筑有城堡作为跳板,美国一直在向外太空发射星际间探测器。还记得人类第一次向外空发射星际间探测器的时间吗?自从那个名义是社会主义的苏联失败后,第一次成功是美国,1962年“水手2号”探测器!菲思仪说,通过她母亲的智能电脑,她可以依照大脑发出指令,有阿K的帮助,暑假准备打造一艘小型直升艇,她把它取名为“旋转木马”,现在有个疑问,我们采用什么能源什么时候离开海岛,我们去哪里?
“就八月二十号吧。”
“还能回来吗。”
“不能。我学会了预设和回程的程序。”
“你真会用核动力?”
“物理学家说,核技术是人类打开魔咒的第一道关口,只有通过核技术,人类才能升级,得以使用粒子技术,人类才能到达其它地方。嗨,预防核放射性再简单不过。”
“你告诉别人吗,你要去哪?”
“告诉华天了。去上海。欧洲。西安。你呢?”
“夏威夷。”
“嗨,你还是海岛。”
菲思仪梦想去新的城堡。天生的叛逆起源于人类的幼年时期,城堡随着政治与社会领域的规则而确立,仍然无法改变人类的心理意识,这些行为基因只是处于禁锢状态。裳女士作为菲思仪的监护人,她从来不准菲思仪离开城堡。海岛作为一座独立的城堡,所有离开的交通工具包括船艇、飞机,都需要基因识别码吻合,未成年人不得监护人同意无法逃离城堡,菲思仪逃离城堡三次,每一次都被电子识别设备识别而不得成功。
菲思仪的秘密渐渐为我一个人知道,那个夏天,我作为海岛基因缺陷的异类,更像是她身边如影随形的保姆机器人阿K。那场叫“鹦鹉”的台风过后,这个暑假,菲思仪一直偷偷使用母亲的电脑,准备在保姆机器人阿K的帮助下,和我一起设计逃离城堡的工具。现在,菲思仪认为“旋转木马”太像直升机,菲思仪从来不相信直升机,她认为直升机就像一匹骄傲的马,不堪重用。
“这是聪明的阿K教我的。”菲思仪说。
我们约好去海岛中央的环形山,到达城堡的科技中心,这是裳女士的工作地方,我们试着寻找能合作的技术工人和备用器材,同时,菲思仪调用了她母亲的科学数据库,这仍然是阿K提供的,阿K有非常好的记忆功能,对于它见过的裳女士输入的电子密码,它能过目不忘。
我们对裳女士隐瞒我们的行踪。这个暑假,我们一起度过很多个愉快的白天和夜晚,当然,我们去过星空科技馆,后来,空隙时间,我们还一起去自然博物馆查询人类简史(自然涉及生命起源)。为了专门对付地球上的“鹦鹉”等台风,我们也去过智能机械研究所。
等到从机械研究所回来后,我们重新回到菲家的四合院。等看到机械研究所一辆叫“海洋机械船”的模型后,菲思仪准备和我、阿K一起设计更为可行的机械船,具体是利用陀螺仪不会倾覆的原理,她说用自我输出的思维向阿K发出指令,指示高智商的阿K设计图纸,艇是小型的潜水艇,最多适合四人出逃,我、菲思仪,阿K,还有替她解过围的华天。
一切皆因台风“鹦鹉”的到来打破我们的计划。每天深夜,菲思仪都呆在母亲的智能电脑前,她认真得成了正在计算圆周率的阿基米德,任何人的到来,她都会浑然不觉。
一个晚上,她家的房门被粗鲁地拧开。
裳女士回来了,她单独采用瞳孔识别功能(她家四合院安全系统具有语音和瞳孔两套识别)。对于她的回家,连负责警备的阿K也没有发现。
裳女士回到家的时候,菲思仪家的气氛全然不对,裳女士眼神冰冷冷,一屁股坐在紫色的沙发上。她的目光在扫视这个陌生的家,她看到了一旁的阿K,阿K在继续保姆机器人的角色,它一直在向裳女士赔笑。
万万没想到的是,天真烂漫的阿K反而激怒了裳女士,她愤怒地快步走去,她用指令关闭阿K的电源,阿K丝毫没有反抗就进入了待机状态。这时,菲思仪正好准备歇一口气,转过身来招呼说她想要喝一杯咖啡,当看到客厅的阿K变为静物一般,她脸唰的阴了下来。
“你干什么?”裳女士在朝她自己的工作间走去,她发现菲思仪在用她的电脑,发现她的设计稿时,裳女士歇斯底里。
她开始粗暴地训斥女儿,菲思仪坐在沙发的另一角,她的长发滑到了眼睑边,一声不吭。裳女士训斥到最后,搂着发怔的菲思仪哭起来。
美丽女人很久没有这样脆弱了。以前,海岛上女人的生活,以至于我经常怀疑她们不相信眼泪。我们是一群没有泪腺的人,也可以说,我们是一群太过先进的人。人类自从从古猿进化200万年以后,这时,人类可以利用科学技术,宣布神秘主义不是人类的障碍,甚至国籍毫不重要。地球村的完整融合,各个国家名称只是成了有纪念价值的一级地名,就像以前的村、镇、市、省。要知道我班上的同学华天理想,他的入学宣言是从火星挺进银河系。
前不久,美国人刚刚在火星上筑造新的城堡,平常,地球和火星间由核能等离子星际飞机提供往返,华天的母亲是一名航天员,她说,如果华天必须的话,她们母子准备移民火星。火星上,我们的城堡都是封闭性巢穴,高强度的钛铝金属作为网状建筑材料,巢穴足以抵消火星上缺乏的大气和水分。
可是,华天的母亲说,万事在于行动,不用去相信人类的心灵,唯一的障碍仍然是人类,障碍在于彼此间的交流、性别、情感困难中。而人类自从成功利用辅助生殖手段,代替两性情欲后,人类为了避免伤害,性别分流和分群,于是,人类选择了城堡。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去。裳女士自己去冲了一杯拿铁咖啡。她没有搭理菲思仪的保姆机器人阿K。
裳女士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她们母女俩大概有半年没有见面了,这些日子,裳女士每天都待在海岛科技中心值班,她需要向火星提供数据测试研究。平常,她只是到晚上的时候,向菲思仪打一个视频电话,热烈地称呼一声“baby”,然后叫菲思仪吃些水果,记得用面膜敷脸,保持睡眠,这就算是问候一番了。
她缄默的坐在沙发上,独自流泪,她为全球生物智能专家,但在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说起来还是充满一些个人情绪和感伤,她和菲思仪的家,是一个纯粹的单亲家庭,虽说城堡的人都是这样,可是,裳女士仍然会想起多年前的怀孕。菲思仪的来源是这样的,她将自己的卵子植入那个男人的精液,种在自己的子宫。她在利用自己的报复心,等到收到妊娠症状的时候,她采用了人类生殖领域的基因剪切技术,痛恨地减掉了男人的影子,这带来非常强烈的副作用,这十月怀胎的过程中,她的妊娠反应非常重,与我母亲当初的怀孕一样,甚至比起来还要严重,等到菲思仪将要分娩,她一度以为自己会因为难产或者大出血而没命,是我母亲救了她,从此,她把我母亲视作亲如姐妹。
现在,她觉得到了和女儿开始一次谈话的时候。
“你想走。思仪。我的小阿仪。”
裳女士开始询问女儿。平常,菲思仪都叫母亲为可鄙的“人类”,她没有为之吭声,她反而镇定。
“妈妈,你怎么了?你很累?”
裳女士抹了一把脸,再次询问:
“思仪,你要认真回答你妈。我可以带你走。我们去旅游。你知道,这会是最好的结果。清白,独身,个人存在,问题关键在这……”
“妈,你又不回来,而且总是很累。”菲思仪憋红了脸,她终于小心说,“其实,你不用跟我说哲学。”
菲思仪说到这,给母亲递去一个粉红的苹果,苹果早已让阿K削好。裳女士只是看了一眼,纹丝不动。
争论不可预料的开始了。
“也是,应该怪我,现在单位很忙,我也想时刻回来看你,可是,思仪,你知道吗,就是这样。”
“妈,其实,我只想自己选择,你支配了我,现在没有小孩的称呼了,那已经是人类历史。”
“是的。你十四岁了,你有自己的想法。”
“妈,难道你没有注意到?你说你六岁的时候就有了。你说独立。”
“思仪,这算顶撞。”
“每一个人都有个体的自由。就像你说个体就是自由,个人选择。妈。”
“好了,阿仪,你长大了,我承认。工作让我很累。”
到这,裳女士算是投降了,她双手拢向头发。这个漂亮女人无休止地陷入愤怒的情绪中,她不准备再和女儿说话,避免发展到辩论的地步。她一直秉持这样的观点:法律、准则、底线比巧舌如簧更为重要。准则,已经消除所有非理性,在人类心灵像大理石一样坚硬,构造理想的人类城堡。它是我们城堡的思想基础。
裳女士打了一个哈欠,往家里的绿色植物浇了些水,她就准备睡觉去。那时,菲思仪已经陷入哭泣。
裳女士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望了一眼“死亡”的阿K,滔滔不绝地说:“阿仪,下次你不准用我的电脑。我至少会进行加密的。你也知道,这是人类的选择,早已于你出生前,人类就制定了经过严格论证的规则,我作为科学研究人员,绝不支持倒退。情感是人类最大的罪恶。连这个念头也不允许有,而我就是在这上面犯了错。自从单性生殖发明以来,人类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飞跃……你和海小水到底怎么了?”
“他人即地狱。不准你和他见面!”
我和菲思仪的筑梦就像夏天的台风,随着一场连续的暴雨来临而胎死腹中,菲思仪没有实现她的梦想。菲思仪有忠实的助手保姆机器人阿K,阿K完全可以帮助她实现计划。事实上,菲思仪正在做一件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工作:她和阿K密谈过一次,她准备悄悄和阿K合作,重新书写阿K的大脑程序,阿K经过考虑后,最终答应了菲思仪的要求。这是一个对成熟机器人进行高智商的软件程序修改的过程,而且可能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目的是——裳女士再也不能以母亲的身份主宰她的行踪,接下来,裳女士可能局限于阿K的老年人心态带来的约束,阿K将对裳女士处处有针对性的策略,裳女士不再是它的主人,甚至,裳女士的思维可能受阿K控制。
菲思仪从逃离到反叛的行为,让我们那一年的夏天后来充满神秘、紧张的气息,甚至犯罪的气息,直到它被一声粗鲁的敲门声打破。
裳女士来我家了。对于裳女士没有提前预约,我母亲唉声叹气,她说,“思仪她妈说,她快到了门口,这次她会给我半个小时。她难道也不清楚,我也很忙,真的很忙,忙得真想任何事都能像收衣服才好,能够折叠才好。”
我清楚地记得裳女士登门的下午,裳女士开着一辆时尚的磁力轿车,她登门的时候,先是绕旖旎的海岛走了一圈,十分钟后,磁力车到达我家门口。我母亲亲自出门来迎接她(我家并没有保姆机器人)。这天,裳女士穿着一身粉红的休闲服装,拎着提包,面容憔悴。
“她从来不听话。自从被我发现后,我们谈过一次,今天早上,她又和我吵过,我真的很累。”
“我不骗她,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爱。”
“我发现给她配一台机器人,是错误。它有高超的智商。会使坏。机器人和我们人不一样,它终究不牢靠,幸好我始终握有它们的钥匙,否则人类前途不堪设想……”
说罢,她哭了起来,她痛心疾首,她像一个孩子伏在我母亲旁边的抱枕上,哭得披头散发,像一头野兽,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让我母亲只能安慰她:“小裳,思仪她不恨你,一切会好。”
我隔着窗子站在外边的草茵地里喝茶,看着音乐喷泉流出各种形状的水花,我只敢在距离裳女士很远的地方。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人类哭泣了,人类高度进化到这个时候,证明了一件事:某种程度上,人类变得更为脆弱,或许说,只是现在人类进化到没有遮羞布,到了无可回避任何维度的地步。
裳女士和我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裳女士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心虚起来,待我母亲去给她沏了一杯茶,我远远地走开了。
其实,我差点让裳女士的情绪感染,我已经得知她和菲思仪吵架的原因,我并没有上前聆听她们的谈话。裳女士看着我的眼神是橙色的,也许是情感让她基因变异,也许是她从太空回来后留下的创伤。她的眼神让我觉得非常诧异,不可捉摸,我根本猜不出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只是隐隐让我觉察到裳女士的决定,也许她会真如我母亲所说,是时候该发生新的改变了。
裳女士痛哭流涕,我母亲一直在安慰她。
“小裳,你要重新来过。欢迎你来找我,我们还是可以经常见面。”
裳女士用手帕揩了揩眼泪,她说,“我好了,哭一哭就好。”
那天,月亮将近树梢的时候,裳女士拖着疲惫的身子迈进磁力车,她终于走了。接下来的几天,在海岛的国际学校,令我惊讶的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菲思仪。这让我感到无比巨大的恐慌。
裳女士把菲思仪带出了城堡,带走的还有我们的逃离计划。
时隔两个月,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算亲自去菲思仪家里一趟,菲家的四合院悄然无声,我趴在巨大的海景玻璃上,透过那道环形走廊,往菲家的客厅张望。在杂乱的高脚凳后面,我发现了阿K,看到阿K的时候,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急忙去捂住嘴,差点惊声尖叫。
阿K死了!它的手臂被拆得七零八落,还有那颗白色可爱的大脑袋,它的眼睛黯淡无光,不再有电波通过时的炯炯有神,成了两盏再普通不过的聚焦灯,阿K的头壳上蒙上一层灰,那是海上吹来的灰白色盐芒。
天啊!裳女士拆解了阿K。除了我之外,裳女士把阿K当成了罪魁祸首,她在我们行动前杀死了阿K!
我眼前的只不过是二十二世纪一具机器人朋友的尸体。
那天,我垂头丧气地离开空洞洞的四合院了,当到达悬崖边的时候,我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躺了下来。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了下来,因为菲思仪也从海岛彻底消失了。那天,悬崖上的我脑子里出现幻像。
阿K死了。
我又想起那个挑战人类生存极限的老坤,我坚信阿K依然存在。
2008年,本海岛因为南海领海冲突而建市,一百年前,本海岛产业全部转为高端科学研究,优先发展为城堡。那个夏天,我却愚蠢的在城堡里寻找菲思仪,这时有人说,菲思仪跟随母亲去往火星,移居钛铝金属为框架的火星城堡,她作为裳女士的助手跟随母亲开展科学活动。也有人说,她母亲只是被派往大陆开展新的科学领域,可能在北京,有可能在巴黎,或者美国佛罗里达的休斯顿。
我询问过我母亲,母亲沉默不语。(最大可能是,她在遵守城堡的行为法则);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再次前往星际飞机的航天中心,询问从火星上过来的男人和女人,那些男人承受了过多的宇宙射线,看起来肤色深沉,他们说话的时候,汉语有一种怪怪的腔调,以一种美国黑人的幽默对我说,他们都没有。再说一遍:还是没有。而另一些人听着我的陈述,似乎有点同情我了,这是从太空回来的女人们,女人们与男人们一样有深沉的褐色皮肤,她们还带着少许星空的腥臭味,来自火星上的女人们笑着对我说,“朋友,你别傻了,我们的航天飞机都只有代号,没有申请权限怎么去找?”
“我们只有代号,没有名字。火星成为城堡后,也是。这是我们发展方向,就像宗教消亡。阿门。”一个中年男人一顿一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