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琛在学校的生物实验室等薛雪。他从窗口探出身子,俯瞰着像一幅地图般展开在地面的母校美景。一片片丝绒似平滑而光洁的草坪包裹在每一栋教学楼的底层,只有在学校里,才可以看见如此自然而鲜活的景象了。当冯琛收回目光时,便看见熟悉的身影从小路进入楼下的大门。
“冯师兄,让你久等了。我刚上完课。”薛雪一进门就说起来,“毕业以后,没想到我们还能在母校的这座大楼上约见。”
冯琛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待感情,他比邓义光更为木讷,如今的薛雪在他眼里只是曾经的一个符号,若不是得知薛雪在学校有专用的冬眠模型实验室,他早就把那段和薛雪有关的记忆抛之脑后了。为掩饰尴尬,冯琛问道:“上次找你时间紧,没来得及问你,你什么时候离开研究所,到学校当起博士生导师来了?”
薛雪递给冯琛一杯咖啡,那是冯琛曾经最熟悉的味道。薛雪黯然地笑起来,说道:“自从三年前我丈夫成了植物人以后,我就调到学校来了。”
冯琛听到“植物人”几个字时,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他不敢再深问“植物人”的问题,于是他说:“你在研究所十多年,就那么轻易放弃了那里的工作?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我一个人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维系丈夫的生命,必须要一份安定而轻松的工作才行。你知道的,研究所的工作没日没夜,虽然我热爱这份工作,但是为了家庭,我不得不到学校来。”
“那真可惜了你在生物学上的才华。”冯琛叹息道。
“别这么说,我虽然人在学校,但也还在兼职着做研究所的一些小项目,你看,我在这个小小的实验室里依然无所不能。”薛雪说到工作,瞬时就开朗起来,她走到室内的一扇侧门旁,一边打开它,一边招呼冯琛,“冯师兄,进来看看。”
呈现在冯琛眼前的是一个占据了房间四分之三空间的四方玻璃,由透明玻璃围建起来的是一套模拟生态系统。在这系统里面,有能量和物质在不断进行着流动和循环,生产者、消费者和分解者在自行活动着,它们之间保持着永恒的平衡状态。
冯琛看得出了神,好半天才说:“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小雪。”
“我不明白,你是因为要做什么实验会想到我的?”
“不瞒你说,小雪,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验证我的脑神经网络理论,前段时间我突然有了重大突破,但是你知道我从实验区获得的数据无法在那里验证,一开始是不可能用人体直接实验的,所以我很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型实验室。”
“在你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的时候我关注过脑神经网络理论,最终落选的原因我记得是说其很难将理论转化为实践,而且就算能转化其实用价值也不高……”
“呵呵,”冯琛冷笑两声打断薛雪,说,“价值不高?那是因为他们那些人只看见眼前利益,根本没看到我理论的长远价值!”
薛雪被冯琛突然高亢起来的声音惊到,她看出来在冯琛内心有一股熊熊的烈火在燃烧,这股火就像一只潜伏万年的魔鬼随时可能冲破它的囚牢乱撞出来,她在那一瞬间明显感到冯琛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觉得冬眠人计划有价值吗?”冯琛继续以冷笑的口气问道,薛雪不知如何搭理。冯琛说:“冬眠人计划最初是我提出的,但为什么最后却是邓义光负责,我却被派去做其他辅助工作,知道为什么吗?”
薛雪摇头,等待冯琛继续往下说。
冯琛打开掌上电脑,说道:“冬眠人计划之前,我推演出了一些公式,这些公式预测出‘冬眠’项目的后果,一个可怕的后果。”
冯琛把电脑递到薛雪面前:“你注意看公式的变化,在能量转换这里,”冯琛暂停屏幕,用手指着一串函数符号说:“在建立‘冬眠’模型的时候,一般人都只计算到这里,因为这里正好达到人体身体内的平衡和人体与外界的平衡,之后的演算就被顺理成章地认为是恒平衡了。但是……”冯琛解除暂停,电脑继续演示下去,“但是你看,我把平衡后的过程完整推演了出来,事实却并不像我们顺理成章认为的那样,能量在平衡一段时间后,突然就逆转了,没有一点平滑过渡的征兆。”
薛雪很仔细地看着,她听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像我们使用π这个符号一样,我们一般都只用3.14来计算,认为之后的一大串数据对于整个计算的意义不大,但是你在公式推演中却把后面一整串数字写了出来,并发现这些数字并不像常规想的那么普通,而是隐藏了一个特殊的意义。”
“没错,”冯琛赞同地点点头,恢复到正常的语调,“小雪,你的比喻很恰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的悟透力还是那么强。”
“这个特殊意义,也就是你所谓的可怕的后果,到底是什么?”薛雪没注意到冯琛的赞赏,她现在急切地想知道这些公式能推演出什么。
“这就跟你研究的生态平衡有关了。”冯琛说道,“当初我们制定冬眠人计划时,目的很明确,就是平衡人口和资源,以此减轻地球的负荷,但我们却忽略了一个重点,就是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平衡。我推演的公式展示的就是一个因‘冬眠人’而导致生态系统失衡的可怕后果!”
“生态系统的平衡只是相对的,不平衡才是绝对的。虽然大自然一直通过它的方式来控制和维系生态平衡,但都只是暂时,且不是静态而是动态的。由不平衡到平衡,到新的不平衡再达到新的平衡,周而复始。”薛雪开始把事实联系到自己的专长上来,“‘冬眠人’是把‘多余’的人口‘排除’出自然界,按理说,这样反而会促使生态系统达到新的平衡,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说破坏了生物系统的平衡。”
“开始我也不理解,后来我自己进行了公式的推演,然后才想到了……”冯琛顿了顿,思索着怎样说比较通俗易懂,“我拿人体来打个比方吧。人体内部是一个和谐的系统,如果哪个部位出了问题,就会以病状的方式表现出来,就像自然界被严重破坏了也会通过一定方式表现出来,如发生天灾那样;但是如果人体内的部位不出毛病,而只是肥胖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通过长期积累,只要不超过一个临界值,人体是可以慢慢接受更多的脂肪的,胃的承受力也会锻炼得越来越强,人体体积的增大并不会影响到身体健康,也就是说身体达到了另外一个值的平衡,可是某一天,当人体突然要消减掉多余的脂肪,吃比以前较少的食物,胃反而是不能适应的,或许还会引发出胃病等各种病状……”
“就是说,地球其实是适应了越来越多的人口,已经通过它的力量把整个生态系统调节到一个新的平衡,但是人类却自以为是,把大数量的人口突然剔除了出去,反而打断了生物链,破坏了现有的生态系统。”薛雪接着冯琛的话叙述下去,她已经完全知晓了事理,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对!你专攻了生态学这么久,很清楚生物和自然的关系是相当微妙的,不管外界怎么变化,它们之间总保持着某种合理的比例,大自然是通过怎样的力量或方式来控制生态系统的平衡,至今都还是一个谜。”
“但是……”薛雪想到了什么,问道,“单凭这样的公式怎么能确定冬眠人计划就有问题?”
“确实没法证明,可我觉得冬眠人计划肯定存在着弊病,当我推演出这些计算公式后,我就决定放弃在冬眠人计划上的研究,转而研究脑神经网络理论,但邓义光却固执地将冬眠人计划推行了下去。”冯琛顿了顿接着说:“所以说,你能说冬眠人计划有实用价值吗?我看不一定;你能说我的脑神经网络理论就没有实用价值吗?我看也不一定!”
绕了半天,薛雪才恍然冯琛想要表达的意思,他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明人们对他脑神经网络理论的无知,无非是对诺贝尔奖落选的事情还愤愤不平;但是他刚才所说的冬眠人计划的可怕后果,并不无道理,这倒像一记警钟,突然给薛雪提了一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