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人不屠杀,只是精确。他们飞在几万米以上的平流层,导弹射不到,他们却能准确炸毁地球的控制中心。他们只销毁军事指挥和武装战士,不涉及平民。指挥官不知死了多少,千万高精尖的头脑如流沙烟消云散。换了控制基地也没用,只要使用电磁波的操控,就如同聚光灯亮在夜晚,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发现控制者隐藏的位置。东躲西藏,也免不了地下室的轰炸。指挥部接连被毁,军队和武器还在,但是能够指挥和操控的人越来越少。溃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偶尔的激情誓师像孩子对着空气打拳。
失败几乎是注定的,但人们的问题是要不要投降。如果投降,并顺应他们的心意,人类能活下来。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想要毁灭人类。他们对抵抗军和平民的态度有天壤之别。目的似乎只是地球的臣服,如果不抵抗,他们并不会杀戮。甚至原有的土地占有和产权支配也不受影响。他们赢在精确,赢在区分。一切都表明,投降是最好的选择。
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会想要破釜沉舟,寻求最后的抗拒。一如巴黎面对纳粹时的抵抗运动,一如清兵入关后仅有的造反团体。
林老师是抵抗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他。在入侵前如果让我假想这么一天的到来,让我猜想谁会是抵抗者,我会猜到一百个人,但不会猜到林老师。他只是音乐教师,快要退休的普通的指挥系教师,性格内敛,从来不曾参加任何政治运动和示威游行,让我猜多少次,我也不会想到他。林老师学提琴出身,从我十岁就教我拉琴,这许多年间一直是我古典理想的榜样。他沉浸在音乐中,在一个比人世更广阔的世界生存,专注而沉默,思维深入而持久,他也许也有忧虑,但永远不在脸上。他六十岁仍在学习。
我怎么也没想到,林老师会提出炸毁月球。
“先别说这事,”林老师带我来到窗口,“你来看这个。”
我到林老师家,第一件事自然是询问计划的具体步骤,但林老师似乎有更重要的念头,什么都没说就先将我带到窗边的写字台前。
我心里的疑惑只好暂时放下,跟着林老师来到他摊开在桌上的纸张和乐谱边上,循着他的指点将目光投在一串密密麻麻、如诗歌排列的数字上,数字全是分数,一行行从上到下,有的一行两三个,有的一行只有一个,杂乱却错落有致。在纸张的另一侧边,有零散的音符按着相同的行列排列一一对应。中间有英文字母和符号,整张纸像密码编写的天书。我扫视了一下,这样的纸张桌上还有五六张。
“我最近才知道,宇宙原来有这么多音符。”林老师的声音透出洋溢却暗含伤感的赞叹,“宇宙的每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都是自然的音乐。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就好了。”他又拿起一张图片给我看。图片我认识,是彩色的太阳系结构。“你看这个,太阳系行星的轨道就是一串同一的音,每两个轨道之差都是前一差值的二倍,如果当做弦,那就是八度八度向上翻。还有这个,这个是黑洞周围发现的信号,周期信号,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林老师说着,回身望向身后,发出探询。我跟着他回头,这才发现屋中背对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一个比我年轻些许的男生。窗口的光刚好直射到他脸上,他的头发短而直立,面孔微微笑着,显得异常干净。面对林老师的询问,他先是看了看我,带一丝歉意地笑笑,然后很自然地回答:“准周期震荡。”
“对。准周期震荡。”林老师继续往下说道,“黑洞周围的准周期震荡。常常是两个峰,你看这常见共振频率,2:3,哆索五度,然后是3:4,这是哆发四度。完全是最好最天然的和弦。我现在想做的事是把这些绝对频率转换为相对音高,就像这样,”他手里拿着我刚刚看到的那张有数字和音符的表,“然后用这些和弦做主调和弦,谱成曲子。曲子就叫《黑洞》,名字也是天然的。”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深邃而有话,迥然含着期待的光,那光的专注超越年龄,低沉的声音有隐隐的激动,“我以前真的没了解过这部分,这实在太可惜了。共振的影响力。谐波。你知道吗?原来我们的宇宙也是在共振中创生的,就像大三和弦的天然共鸣,宇宙最初也是谐波振动加强,创造出万物。这多好。如果能追溯这一切该有多好,追溯宇宙诞生的那一刹那,将那时震荡的频率化成音符,翻译成曲子,最和谐明亮的和弦,那该多美。《宇宙》安魂曲,诞生和永恒。可惜我太老了,学不会了。要不然可以让齐跃……”
林老师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拉住我的手臂,说:“还忘了介绍。这是齐跃,跟我学琴两年了,研究天体物理的。”
林老师指向沙发,我这才和齐跃第一次正式面对面站在一起。
“你好。”他先笑着伸出手。
“你好。”我说,“我叫陈君。”
林老师继续说下去,说他想研究的理论,说宇宙与音乐的关系,说他完不成的宏大计划。他说得严肃而有热情,说了很久,说到关键处还在纸上写写画画,找到乐谱写下一串音符,作为对他想法的说明。说着说着就投入了,他开始伏案涂改,偶尔掀开钢琴的盖子弹上几个小节,眉头舒展又皱起,到了最后已经完全又投入到日常的工作状态,几乎忘了我们还在,我们能看见他穿着灰黑色高领毛衣的后背伏在书桌前,但无法接近。他始终没提月球计划,尽管这是他找我来的本来目的。我想他是忘了。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师正在纸张中寻找,动作迅捷而严谨。
天色已晚,我和齐跃一起下楼。老楼没有电梯,我们从楼梯间一圈圈向下绕。齐跃走在我身前,暮色透过楼道的小窗落在他头顶,让他的头发明暗跳动。他插着口袋,步伐轻快。
我忽然有种感觉,老师的计划一定和他有很大关系。
“齐跃,”我在身后叫住他。
齐跃回过身,看着我,表情微妙,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
“林老师的月亮计划,你知道多少?”
“你问哪方面?”
“原理。原理你肯定知道对吧?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齐跃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笑了,对我说:“特斯拉曾经说过一句话:‘只要我愿意,我能将地球劈成两半。’”
我琢磨了一下:“那你觉得……是可行的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拇指指了指身后,说:“如果你明天没事,到我研究所来吧,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我惊讶他初次见面的信任,但没有拒绝。黝黑陈旧的楼道中,齐跃的面容显得很生动,鼻子以下在暗影中,但眼睛显得熠熠发亮。
齐跃的研究所在城市边缘,很大,院子里有很多粗壮的梧桐。只是我没料到会这样清静,清静得人影全无,安宁中透着深入石缝的寂寥,树枝沙沙响起的时候,那种寂寥扩大数倍,从四面八方侵入人的身体。
楼道空空如也,大理石地面映出人模糊的灰色影子,一眼望得到尽头。餐厅大门紧锁,办公室的小门却时不时敞开着,随风开合,露出里面宽大而空无一物的电脑桌和书柜。楼道两侧的宣传栏也都空着,沙漠般的展板上只按着细小的钉子,没有一字一画。脚步有回声,偶尔路过一两间排列着巨型计算机设备的房间,只看到屏幕上落满均匀的灰尘。
我很惊讶这里的空旷,但没有发问,一路跟着齐跃,穿过无人的大堂、楼梯和休息区,来到位于西侧顶层的一间小办公室。这是一个很大的控制区域中的一间,控制区一尘不染,在整片荒废的楼宇中干净得醒目,看得出每天有人打扫。小办公室里有黑色木质书桌书柜,窗户很大,从窗口能看见视野宽广的草坪和远山。书桌上有一台老式音响。
齐跃打开电脑,并排放置的六个屏幕开始同时启动。他熟练地打开一系列窗口,有黑色背景的频率谱图,有蓝色背景的数值坐标,还有彩色背景的卫星云图。最后一个窗口是提琴和钢琴的特写照片。
“你知道吗,”调好后,齐跃并没有直接给我讲解,而是把电脑屏幕扔在一边,侧坐在写字台上,对我说,“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特斯拉。太牛了。实在太牛了。发明的东西你一听就傻了,交流电,高压电传输,无线电通讯,x射线成像,激光效应,电子显微镜效应,雷达原理,计算机与门逻辑,还接收天外射电脉冲,造球状闪电。他一辈子700多项发明,说哪个都吓死人。实际上,整个现代世界全建在他的这些发明上面,这世界缺了谁的发明都缺不了他的。就这么一个人。”
齐跃说得声情并茂,语调中充满向往。这情绪我能理解。就像我们有时侯说起贝多芬,口中的赞叹不仅出自佩服,更是发自心底的感情希望说给所有人听。
“咱们说正题。”齐跃接着说道,“特斯拉这个人很有意思。昨天不是说过他的一句话吗。据说那是在这么个情况下说出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据说他曾经爬上过一座正在建的摩天大楼顶部,把一个小激振器放在刚梁上,激起刚梁共振抖动,吓得工人们完全不知所措。他于是说,给我一个激振器,我能把地球劈开。像极了‘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只不过他更牛,因为阿基米德只是比喻,但他说的是可能的。”
“你是说……共振吗?”
我对物理概念只有片段耳闻。
“是。频率相当或成倍数,振动就能相互激发。”
“激发就会振裂?”
“超过固体强度限度就会。”
“那么……老师就是想用这个原理炸毁月球?”
齐跃点点头:“是。用天梯。”
“天梯?”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的我不懂,天梯还是知道的。天梯是一座纳米长梯,从地表延伸到月球表面。一般人把它叫做杰克的豆荚,因为顺着它可以一直爬到云层外面。所有人都知道天梯。早在它上天前几年,媒体就已经大肆炒作跟踪,上天的过程更是几个月全球直播。多个国家合作投资,多个机构共同研制,多国宇航员参与护送。仅这些就已经够吸引关注,更不用说由它带来的未来连通地球和月球的可能性。月球的矿物输送地球,地球给养传给月球的科研探索人员。未来将建立月球实验站、发射站、居住点。可惜2022年上天,只上天两年,钢铁人就来了。自那之后,一切活动都停止了,天梯空自悬垂。如果不是齐跃提醒,我几乎已经把它忘了,就像所有为生存担忧的人一样把它忘了。五年过得太快。尤其是这五年。五年前的发射还历历在目,五年后的地球已物是人非。这一点让人心凉,繁华与疮痍触目惊心。
可是,用天梯怎么能把月球炸毁呢?难道用天梯当激振器,让月球共振?这听起来也太过不可思议了。天梯再怎么结实,也只是细细的纳米线缆啊。
“天梯这么细,可能让月球振动起来吗?”
“频率。只要找到共振频率,振动能扩大很多。”
“那怎么才能让天梯振动起来呢?”
“也一样。共振。”
齐跃边说边打开一段视频。我盯着屏幕。在视频播放器小小的窗口中间,出现一座大桥倒塌的画面。粗糙的画面,抖动的拍摄,显而易见是出自古老的手提摄像设备。一座原本架在大江之上的宏伟的大桥,在风的吹拂下,突然之间开始抖动,没有任何外在情由和破坏,大桥只是越抖越厉害,桥面在震荡中扭曲成上下起伏的不定的曲面,公路像橡皮泥一般弯曲,振到一定程度在顶点垮塌,桥面碎裂,没来及撤走的车辆跌入大江。
“这是1940年代的塔科马桥,800米,就因为风而起振。你看这里。”
齐跃说着,又打开一个小的动画窗口,图上有一串白色的云雾状蜗旋不断向后流动。从图上可以看出,白色蜗旋是云层的一部分,在一个圆形区域后形成,排列齐整,震荡着飘远。云层下是地球蓝色的海洋和白色的陆地山峦,白色蜗旋在高空陈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觉得很震撼。天空中这样庞大而不为人知的结构,在辽阔得超过国家的尺寸上,壮美而安静地铺陈、拱起又飘散。天空下的一切仿佛忽然变得不值一提。
“这是空气绕过柱形之后的旋涡串,震荡着前后冲击,塔科马桥就是因为这个才塌掉。冯·卡门发现的。这是第二个我佩服的人。”
我想了想,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
“因此,我们需要拨弦。”齐跃最后说。
一句话,我突然被点醒了。
这就是林老师的计划。我总算有一点明白了。明白之后更为心惊。如此匪夷所思的设想,拨动天地之弦,震碎月亮。即使有齐跃的讲解,我也心存疑惑。齐跃能接近天梯的控制,他告诉我,他们以前的实验室是地月联合实验室,能远程控制月球上的实验中心进行核聚变、黑洞实验、宇宙射线探测,尽管这种控制现在被钢铁人切断了,但是他们中心在地面上还是对天梯有接近的权利。
“可是,如果月球能被振裂,难道地球不会被振坏吗?”
“会。”
“会?”
“会的。只是不会那么严重。起振的局部会剧烈振动,如同一场地震,但地球整体不会有什么事。”
“这也就是说……?”
齐跃慢慢收住了笑容:“只有拨动琴弦的人自己会被地震裹挟。”
这一下,我明白了。用尽力量让天梯振动,为此不怕引发局部地震,让自身毁灭。这是用自身的生命换月球的生命。原来老师是想用这样的办法做抵抗。用孤注一掷的琴弦拨动让天地的哀歌响起。用同归于尽的办法换一点自由。这是反抗到绝望的最后反抗。我从不知道老师竟然如此决绝。当正面进攻已没有机会,只有用挽歌才能挣一曲刚烈。这一下清楚了。我们的行动是演奏,而行动本身就是最孤绝的演奏。
我很想问齐跃,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齐跃忽然转过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头向窗外开阔的草坪歪了歪,看着我问道:“你知道我们研究所为什么这么空荡荡吗?”
我摇摇头。
齐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其他人都被接到香格里拉和月亮上了。”
原来如此。
我心下恍然。应该能想到的。齐跃的研究所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研究所之一,天梯项目的主要参与者,月球先锋实验室的带头成员。钢铁人保护各种艺术和科学界人士,招募他们为他们服务,地球上最好的乐团也被接走了大半,丝毫不奇怪这些领先的科学家也早早被接走,成为钢铁人倚重的新贵族。钢铁人是懂科学的,他们知道地球上哪些人的头脑值得珍惜,也值得利用。
“你没走?”我问齐跃。
他低头瞥了一眼屏幕,抬头凝视我,目光带着一丝笑意,一丝讽刺和微微一丝悲怆,说:“我喜欢特斯拉,不只是因为他牛,还因为他单打独斗。你知道吗,他被爱迪生排挤得厉害极了,被马可尼抢了专利,还被投资人摩根抛弃了。可是他一直奇思妙想到八十六岁。他是纯粹的孤胆英雄,没结婚,也没有那些有权有势的前呼后拥。他不像爱迪生那么会利用团队,也远没有那么功利。他就一个人和那些大团体对抗。你知道无线电输电技术吗?把地球作为内导体,地球电离层作为外导体,用放大发射机在地球和电离层中建立8赫兹共振,天地就成了谐振腔,可以传输能量。这是什么气度!用天地做谐振腔。当时的人们哪有这等见识。那时人们还把地方政治当回事,谁也不愿做。还有一些公司攻击他,会算计的人抢他的专利。结果他到最后也没能实现计划,就这么一个人死了。现在,他的计划当然全都实现了,可是那时他就这么一个人死了。”
我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他的情绪。这昔日繁荣热闹的所在,如今只剩下他孤单一人,而远方入侵者用优厚待遇吸引了一切同僚,这孤单就越发显得冷落而毫无意义。
“其实大家想跟谁就跟谁,也没什么好说的。”齐跃又说,“但总还是会有些人不一样,我就喜欢这些人。”
我知道他是指老师。
“陈君。”齐跃忽然念起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古人说君子比德如玉,其实我觉得不是说什么温吞圆滑,而是为了这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在硕大而空寂的园子里走了走。风一起,半黄半绿的枯叶呼啦啦地落下,铺了一地,顿时寒意十足。梧桐搭成的拱廊原本葱茏密实,但此时也稀落得显得萧索。我们立起衣领,用相似的姿势将肘加紧,手插在口袋以避寒。天上云很多,月亮看不清楚,宏伟的楼宇沉入暗中,只有远处门卫的小屋还亮着灯,成为整个院子仅有的亮度。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没有说什么,在寂静中感觉脚步,偶尔相互问一下对方的信息,但对马上要面临的行动计划,我们没有再谈,也不想再谈。
齐跃问起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如实告诉他,我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到现在已经六年了。
“真的?”齐跃显然有一点惊讶,“那你也有小孩啦?”
我摇摇头:“没有。她去英国了,走了五年半了。”
齐跃怔住了:“那你们……?”
“没有,我们没离婚。”我说,“不过也差不多了。”
齐跃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也不想再说。我们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齐跃带我离开了园子。出门的时候,我回头又远眺了一下园子里巍峨的大楼。这曾经是这个国度最顶尖的研究机构,荟萃了全国精英的头脑,但现在也寂寞荒弃着如同最一般的人走茶凉的村庄。
晚上一个人步行回家,在头脑中回想整个计划的细节。漫长的步行街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步履匆匆地经过我身旁。商店都关着,显得萧条。我还是无法估量这个计划的意义,会带来什么,带走什么,值不值得,该不该做。不是想不清楚,而是无法抉择。夜晚的凉意让我头脑清明,可这不是头脑清明的问题。这是内心的问题。我越是客观地将局势看清楚,越不能确定这行动是不是该做。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老师选了勃拉姆斯。
在计划中最后一场演奏会上,老师选了两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和勃拉姆斯第四。《悲怆》容易理解,激情而悲观的动人旋律。但勃拉姆斯第四就不容易理解了。勃拉姆斯常给人温暖保守的印象,不温不火,没有贝多芬的愤怒和瓦格纳的狂放,也不打破常规,乍看起来似乎很不适宜做英勇誓师,我曾经疑惑老师为什么不选择《命运》或理查·施特劳斯,又或者马勒的《复活》也更恰切一点。勃拉姆斯很少被人在这种激情的时刻想起。
这个问题我问过老师,他没有回答,只说是个人喜好。但在这个晚上,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件事从始至终就不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战斗,而是悲凉到最后的无可奈何。炸毁月亮,即使齐跃说了它的原理和可行性,我也还是深深怀疑最后的结果。怎么听都不像是能成功。而即便老师自己是相信的,他也一定知道这不是英雄的抵抗,而是向悲剧结局迈进的毁灭的抵抗。月亮能否炸毁没有定论,但如果共振引起演出之处的地震,十有八九我们自身难保。这或许是一种殉难吧,为仅有的自由殉难。
只有勃拉姆斯适合现在的人类。有的朋友说,听来听去听到最后,就只剩下勃拉姆斯了。他一开始不吸引人,但是到最后大家最沉浸的往往是他。勃拉姆斯的音乐有骨子里的悲剧感,不用制造什么悲剧色彩,也不用刻意夸张,本身就带着。内敛,深沉,表面上不露的悲伤,激情像看似平静的海洋。现在想想,当他远离魏玛热闹的沙龙,独自守着古典主义的理想,他已是与命运面对面。一个人面对他无法改变的这个世界的命运,茕茕孑立。
耳机中播放着勃拉姆斯大提琴协奏曲沉静而凄怆的旋律。只有在这样的夜晚,走在这样无人的街上,看着扫街者的扫帚刷刷地扫过厚实的落叶,才能感觉出勃拉姆斯音乐的力量。总有一些境况是你无能为力的。命运就是你看得清楚局面也没办法的局面。这样的时候只能走向孤独。能守候自己已是一种勇敢,何况与旧日的理想一同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