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刚步入雅间,就看见崔嬿半边身子都倚靠在躺椅上,两边腮帮子鼓鼓的,手里还拈着一块桂花糕正往嘴里塞。
“谢大人光长了一双腿不中用啊,整叠桂花糕都快吃完了才来,”崔嬿懒散地抬眼看向他,气不打一处来,不情不愿地将手中仅剩一块桂花糕的碟子递给他,为自己辩解:“可别说下官没顾念着您。”
早不来晚不来,剩下最后一口你倒是来了。
谢离的眼神从案几上各式各样的糕点掠过,最后停留在她递在半空中的碟子。
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的东西撑死也要吃完,不喜欢的一口不沾。
谢离没接过碟子,目光锁定在她张张合合的朱唇上,面上还附了一层零星的淡黄残渣。
他无奈地含笑摇头,说道:“崔大人这副模样,让旁人见了定会猜测是不是三天未进食。”
她嘴上咀嚼的动作停滞片刻,不满他的调侃白了他一眼,将手中端着的碟子放到案几上,转动着手腕,目光时不时地流连在桂花糕上。
“你放心,没人和你抢,最后那块也是你的。”谢离注意到她的眼神变换,走近些端起碟子搁到她面前,然后走至下方离她最近的位置落座。
崔嬿怪异地抬头看他,她没记错的话,谢离也很爱吃桂花糕才对,正因为如此,小时候她娘亲每年九十月份做桂花糕时都会特地做两份出来,一份给她,一份给谢离。
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崔嬿怕他反悔,忙不迭地将最后一块糕点塞入口中,满足似的打了个嗝。
正想问那位姑娘何时现身,便瞧见门外走进两位姑娘,一位抱着琵琶,一位背着琴。
两位姑娘一进门便将两侧的云纱帷幔放下,一左一右分坐两处,琴音婉转,经久不绝。
崔嬿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感到新奇,虽隔得不远,但因着云纱遮挡,只能看到一个大概轮廓。
一阵平缓的曲调过后声音渐弱,抱着琵琶的姑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弹琴的那位用指尖看似随意地拨动几根琴弦。
窗外一阵风吹来,云纱随之飘摇,候在门外的柳月掐准时机踩着琴音迈出步伐,足腕系着的铃铛“叮当”作响,渐渐移至房间中央站定。
房间内安静了一瞬,随着柳月手中的衣袖一抛,琴声又渐渐激昂,她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妩媚,隔在云纱外的崔嬿眼睛都不眨一下,连连拍手称赞。
崔嬿本想转头向谢离称赞柳月的舞姿婀娜,谁料看见他双目紧闭,手交叠在胸前靠在椅背上。
睡着了?真是白瞎了人家姑娘的精心准备。
琴声尽,一舞毕,两旁的女子识趣退下,柳月掀开云纱走了出来,媚眼如丝,向二人见礼:“奴柳月见过公子。”
崔嬿拂手让她起身,收敛起玩乐心思,担心谢离仍在闭目养神,目不斜视地轻咳一声,示意谢离该办正事了。
其实早在琴声戛然而止时他就睁开了眼,只不过看她如此着迷便没有出声。
“柳姑娘和王路是什么关系?”谢离问道。
崔嬿立即转头看向他,眉尾上挑,似乎在说:“这么直接?”
柳月也没想到他会开门见山,甚至都不问她认不认识王路,而是直接问他们是何关系,显然是撞破了早晨那事,如此也好,她悬着的心也算落了地。
她回道:“公子既然问了,想必心中已有答案,不如直接说说今日找奴何事?”
这下轮到谢离哑口无言,方才马车上他的计划显然行不通,当时又火急火燎追进了满春院,只顾看着崔嬿别让她出事,而今一时半会也拿不出主意,只得摩梭着指腹沉思。
忽而听见几声“丝丝”声,谢离皱起眉头看向崔嬿,见她胸有成足地点头,不知道她又琢磨出什么鬼点子。
崔嬿端坐起身,指尖敲打着桌面,唇边挂着笑意却不达心底,一副官爷腔调拿捏得极好:“柳姑娘是聪明人,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跟了王路这么多年,难道不想要个名分?”
柳月眸子微微一抬,眼底里流淌着希冀,红唇微张又轻抿着闭合。
崔嬿也预料过她会是这种反应,压低了声线,仿佛能蛊惑人心:“如果这个名分是许你正妻之位,你不想要吗?”
“正妻?什么意思?”柳月不理解她的话,王路的夫人张氏分明还好端端的,如何就能换了正妻?
在一旁听两人一来一往的谢离,分析出了点苗头。
正妻自然只能有一人,若是想让柳月光明正大当上正妻,首先便要废了张氏,而那张氏向来心气高傲,张家也算得上小有名气,她如何能容忍被休,再加上近日京城舞弊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届时她定然会有所作为,只是崔嬿又有什么法子能逼得王路休掉发妻?
“张氏与王路成婚十年有余,膝下仍无一子,这些年来他也不过顾及昔日情分,维持着表面夫妻,倘若你有了身孕,那事情便有所不同。”
怀孕?柳月错愕地看崔嬿一眼,看着年纪比她还小,竟也懂得后宅争风吃醋的手段,十分惋惜说道:“只怕要让公子失望了,奴家乃是妓子,自打入这满春院的第一日起就服了药,终身都不可能有孕。”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本官自有法子以假乱真,重要的是让王路和张氏都知晓这个消息。”崔嬿说道。
柳月有些不解,太不对劲了,无缘无故帮她,图什么呢?
“公子费尽心思就只为了让我坐上正妻之位?”她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崔嬿收回了手,学着谢离的模样向后靠着,温声吐出四个字:“无可奉告。”
两人相顾无言,谢离见此情形也不打算插话,直到柳月轻笑一声打破僵局。
“奴家虽成日待在满春院,却也不是对世事一无所知,”柳月说完顿了片刻,观察着崔嬿的神色,继续道:“王路涉嫌科举舞弊奴家也有所耳闻,两位公子应当就是追踪此案的官爷吧。”
崔嬿满不在乎道:“是又如何?”
“公子莫不是把奴当傻子?若王路被抓,奴就算坐上了正妻之位又有何用?不过是顶着一个无权无势的空名。”
谢离听她话里的意思,忍不住打量着柳月,真是天道好轮回。
她跟了王路这么久,这话说的明摆着认定王路会出事,而她不仅不在乎王路的死活,反而更在乎她的利益,这让王路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崔嬿显然也抓住了重点,道:“原来柳姑娘也不信任王路,想来姑娘对他也没有多少情分?我还以为你们二人情投意合,他死你也不活呢。”
柳月面上表情一滞,随后爽朗一笑:“公子说笑了,奴自幼便惜命得很,断然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谢离,终是开了口:“嫁给王路,既能帮你脱身满春院,又能给你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虽说无权无势,但也能维持正常生活,何乐而不为?”
“奴本就是下贱妓子,在满春院里还能衣食无忧受人追捧,若是以奴家这个身份嫁给王路,没有他的照拂,那这待遇怕是此一时彼一时,奴又何必多此一举?”
好话说尽柳月也没答应,崔嬿轻叹一口气,只好赌一把了。
“九年前,张氏曾有过身孕,可惜最后在出门礼佛时,被难民冲撞而流产,在那之后也落了病根,再难有孕,你说可不可惜?”崔嬿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柳月的神色。
昔年旧事重提乱了柳月阵脚,她声音颤抖:“着实可惜,但和奴有什么关系?”
崔嬿没错过她面上的慌张,松了一口气,好在赌对了,本来没多大把握现在几乎能断定当年的事必然和她脱不了干系,也意味着此事仍有回寰的余地。
“张氏出门礼佛那日正值端午,彼时百姓都聚集在河边观龙舟,她特地选那日为的就是避开人群,谁曾想不知道谁放出消息,说有人在寺庙门口施粥,引得难民蜂拥而至,最终冲撞了张氏。”
柳月上前一步想看的仔细些,却对崔嬿毫无印象:“你到底是谁?当年的事你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崔嬿没回答她的问题,低语道:“你说若张氏知晓当年流产并非意外而是人为,而害她的人每日和她的丈夫夜夜笙歌,你猜你还有几日可活?”
她的话仿佛一把夺命的刀悬在柳月脖颈,一股寒意席卷她的全身。
“需要奴做什么?”
崔嬿欣慰一笑,道:“很简单,告诉王路你有了身孕,为了孩子不想再无名无分跟着他。”
几人商议完事情后,天色已大亮,整片京城萦绕着金光,旭日挂在天边,带来一丝暖意。
街道上已经有不少百姓出摊叫卖,马车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崔嬿哼着小曲,双手伏在窗边,感受着京城的烟火气。
谢离坐在她身边明显感受到了她心情不错,问道:“崔大人如何得知张氏小产?”
随意哼唱的小曲毫无征兆地终止,崔嬿动作迟缓地将帷幔放下转身朝向马车里面,唇角扯出一抹笑:“家中雇了一个常年在京城的管事,妇道人家,平常就乐得说些琐事,下官不过是猜测,没成想运气还不错。”
秋姨?也对,当年她母亲和这张氏也有来往,知道这些也很正常。
谢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总觉得她有些感伤,笑得比哭还难看,只是她不说他也没有合适的身份追问。
直到马车临近崔府,二人都没说过话,眼看着就要到了,崔嬿开口说了一句:“能不能成就看柳月的本事了,谢大人回去好生歇息。”
谢离点点头,应道:“好。”目送她进府才让车夫转身回谢家。
午后,崔嬿正躺在椅子上沐浴阳光,一片静谧,王路府上却闹得不可开交。
“她说的可是真的?妾身在老爷身边十多年,就因为膝下无子!老爷就要休了我,娶那狐媚子为正妻?”
女子的声音歇斯底里,衣裙皱皱巴巴,发丝凌乱糊在面上,眼眶发红,面上泪流不止,左边红肿的脸分外显眼,依稀能辨别正是王路的夫人——张柔。
柳月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躲藏在王路身后,眼尾泛着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来。
王路见状一把将柳月护在怀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发妻,怒声道:“张柔!你看看你现在哪有正妻的样子!你我成亲十多年,你至今无所出,我还未休了你已是给了你莫大的恩赐,月娘跟着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求过名分,但如今她既怀有身孕,你这个位置也该腾出来了!”
张氏流着泪轻笑几声,看着面前的男子仿佛从未相识,垂下头忍不住狂笑起来,又哭又笑的,实在狰狞的可怕。
她把手里揉成团的休书丢了出去,咬牙切齿放着狠话:“好!好得很!你今日对我无情,也别怪我来日对你无义!”
大抵是打心底没把她当回事,只顾着把柳月带到厅堂坐下,安抚好她的情绪,由着张柔收拾行囊。
张柔收完包袱,就看见厅堂里两人如胶似漆,刺痛了她的眼,她攥紧了拳头,掌心被掐的生疼,对着王路意味深长一笑。
王路心脏猛地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皱着眉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转头安慰柳月:“她一个妇道人家,翻不出什么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