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声而来的狱卒先是一口应下,倏尔忽得抬头,怀疑道:“啊?大人你说什么?”
整个狱中静寂一片,一时之间都相顾无言,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不知如何是好。
谢离漫不经心地为崔嬿斟茶,面不改色重复道:“把人放了,可听清了?”
狱卒忙低下头连连应声,朝两处牢房走去,嘴里还咕咕哝哝:“谢大人还是心慈手软,这人都在这了,敲打一番还怕问不出什么结果。”
“谁说不是呢,白瞎了咱们各式各样的刑具,这次又不知道要调查多久。”
“哎,要是李大人在这,不出一晚这人就招了。”
两人并未走远,说话声虽小,但还是落入了崔嬿的耳朵,她眉尾上扬,接过茶盏小酌几口,调侃道:“谢大人的手下貌似对你意见很大啊?”
谢离不甚在意地嘴角微挑,轻声道:“无需理会,倒是崔大人更让人担心,圣上只给了我们三日时间,到时若仍未查明,崔大人的仕途,可就到头了。”
崔嬿唇畔漾着笑,回道:“那就得拜托谢大人盯紧点王路,下官的生死大权可都掌握在谢大人手中了。”
说完,她端起杯盏,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谢离见状眼眸半弯,同样举杯回应:“那就,合作愉快。”
一炷香之前,崔嬿与他商议对策,告知了她的计划,主动将他们二人释放,兵分两路暗中观察,一来可以找出破绽,二来也能维持他与沈为之间的关系,三来主动释放嫌犯,他依旧是从前那个草包少卿,不会被人视为眼中钉。
谢离半抬着眼眸,目光缱绻,眼中倒映出她的身形,不禁感叹着她惊为天人的适应能力。
还真是判若两人,方才进来时都十分不适,现下竟也能坦然自如地坐在这乌烟瘴气的牢狱之中品茶。
他将视线转移到茶盏上,唇角不自觉地勾着笑,心中暗想,在狱中与人对饮,相谈甚欢还是头一桩,说起来也不枉是件趣事。
没多久,前去放人的狱卒便过来回话:“回禀大人,属下已将那两人放了。”
谢离略微抬手,狱卒见状识趣地退下。
“徐文伯为官清廉,依他的性子,回去之后必然有所动作,崔大人若是有所发现,便来寻我。”
一高一低的两道绯红身影并肩而行,逆光而上,谢离右手背在身后,说话时身子微微朝右侧身。
崔嬿下意识追问:“去哪寻你?”
说完才发现身旁的人停住了脚步,回首看去,眼神有些不解。
“当然是大理寺,难道崔大人想去谢府?崔大人初到京城,貌似未与本官熟悉到如此地步吧?”
谢离双手抱在胸前,眼中泛着戏谑的光,眉眼轻轻挑起,脸上尽显揶揄,语调不自觉地上扬。
面前的少女俯首作揖,宽大的袖袍将她的脸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脸上神情,只听她没好气地说:“下官逾矩,大人莫怪。”
崔嬿得到谢离许可才起身,站在原地等他走近后,心下估量着一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嘟囔:“当官了就是不一样,去个谢府还去不得了。”
谢离自然没错过她的低声细语,脚下未停,直到走至诏狱门口,才面不改色解释道:“本官这谢府向来不见外客,到目前为止接待过的人也屈指可数,一是本官的未婚妻,二是本官的挚友,崔大人见谅。”
他说完便先行离开,崔嬿被他这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呆楞地站在原地。
听着一旁看门的狱卒交谈,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
“谢大人方才说什么?未婚妻?”
年轻的小伙子拍打着身旁晕晕欲睡的大叔,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狱卒大叔听见这个就来了兴趣,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早些年京城之中谁人不知谢崔两家交好,两家孩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任谁看了都是天作之合。”
“那为何我从未听闻?”小伙子瞪大了眼睛,惊奇地说着。
狱卒大叔摆摆手,面露惋惜:“说来也是可惜,当年崔家落了难,崔家女儿一去不知所踪,渐渐的就没人再提起这事了。”
“谢大人至今都记挂着她,想来也是认定了吧,若是崔家姑娘一直不回来,他岂不是要一直等下去?”
“算起来,好像已有六年有余,当年出事后,谢将军就带着夫人常驻边关,京中只留有谢大人和卢将军,若是当年谢大人也跟着去了,今日定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哎,可惜,实在可惜。”
年轻的狱卒好似有说不完的问题,追问他:“这卢将军又是何人?”
谢离的祖母,亦是西秦的开国功臣,崔嬿在心中答道。
“你到底是不是咱们西秦人,连卢将军的名声都不知道?”
“哎哟,您瞧您说的,我就吃了这年纪小的亏。”
崔嬿想着有正事要办,便转身离去,没再继续听了。
经着牢狱中一番折腾,现下已经将近酉时,崔嬿回府后换了身常服便又出门了。
几番打探之下才找到徐文伯家,是一处并不奢华的小宅院,崔嬿潜进府内找了个高处藏身,府中只有零星几个下人,此刻都围在一处屋子外,她悄悄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揭开房上一片瓦,往下观望着。
房间中央放置着一张榆木案几,案几之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两旁摆放着几个高大的书架,不难看出这是书房。
徐文伯额角渗出冷汗在房间内转来转去,心间升起一抹寒意,指着面前妇人的手止不住颤抖:“夫人!你糊涂啊!”
衣着朴素的女人跪于桌案前,发上唯一的珍珠发簪因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碰撞在一起,徐夫人悔不当初,用手拭去泪珠:“老爷,是妾身一时鬼迷心窍,老爷不如写封休书予我,妾之过错,愿意一人承担。”
“休得胡说!”徐文伯连忙上前将她扶起,脸色阴沉,又狠不下心训斥她:“若不是今日我被关进了大牢,你准备瞒我到何时?”
府里的下人鲜少看见徐文伯大动肝火,不敢进去贸然打扰,只好守在屋外,偶尔往里面瞟一眼。
徐夫人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支支吾吾地小声辩解:“沈世子说只要老爷装作无事,在最终的一甲名单上盖了章,就保你青云直上。”
“我记得我确认过,那名单没有问题,难道你…”徐文伯说到一半就顿住了,眉头紧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事已至此,徐夫人只好全盘托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答应,所以在你喝的茶水里下了药,然后把作假的那张盖了章换了进去。”
“你!你…咳咳”徐文伯被气的一口气上不来,连着咳了好几声。
徐夫人见状忙上前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不敢吭声。
徐文伯拍着胸脯,脸色铁青,紧闭着双眼,语气急切:“你可知道科举舞弊是什么罪?严重些那可是要杀头的啊!”
“妾身不知其中利害,只以为能有助于老爷,都是妾身的错。”徐夫人带着哭腔,耷拉着脑袋低声说道。
“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徐文伯长叹一声,看着身边的人无奈说道:“明日你随我一道去请罪,或许还能免去一死。”
崔嬿在房顶之上听了个全,摇了摇头,轻叹:“小人固无知,唯以利为视。君子固不欺,见得还思义。”
得知了实情,眼下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停留的,便离开了。
她在街头找了个馄饨铺子坐下,一面吃着碗里的馄饨,一面向老板娘打探着消息。
“姐姐,昨日科举放榜你可知道?”
“这么大的事我哪能不知,本以为孟家那小子至少能中个探花,谁能想到连二甲都没入围。”
“我还听说今日朝堂之上有人提出监考官舞弊,我觉着孟兄就是被那有心之人害了。”
周围人听见孟明方的名字,纷纷加入讨论,无一不替他惋惜。
崔嬿没再开口,听他们细细讲着,心下分析道:如此说来,孟明方的成绩定然出了问题,或许沈为就是调换了他的答纸。
正想着,刚夹起一个馄饨放入口中,一抬头就瞥见谢离和沈为一道走进了不远处的金玉楼。
崔嬿微眯起双眼,放慢了手中的速度。
谢离浑然未觉有人留意着他的举动,步履从容跟随着沈为来到了雅间。
来来回回饮了一坛酒后,沈为已经有些不省人事。
“这次多亏了谢大人,不然我肯定难辞其咎。”沈为双颊微红,端起酒杯的手摇摇晃晃,杯中的酒洒落在桌上大片。
谢离举起酒杯小抿了一口,淡然一笑:“世子说的哪里话,只不过这事总得要给圣上一个交代。”
沈为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喝多了酒,说话断断续续:“谢大人放心,我都…都安排…妥当。”
谢离不动声色地移开他的手,神情平淡,讽刺一笑,没再说话。
安排妥当?怕不是又找了个人出来顶罪?
谢离离开酒楼时,天色已然黯淡,只余几抹余晖残留在空中。
刚踏出门就看见崔嬿站在一旁的桥上,他招呼人将酣睡的沈为送走,便朝她走去。
“这么巧,崔大人?”
谢离站至她身旁,抬眼望向天空,太阳渐渐隐没。
崔嬿并未回头,双手倚靠着桥边石墙,说道:“不巧,下官正是在等您。”
作者有话要说:小人固无知,唯以利为视。君子固不欺,见得还思义。——《思义吟》宋 邵雍
小人以个人利益为中心,缺乏对道义和公平的思考。
而君子则以道义和正义为准则,不愿为了追求私利而背离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