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仙村,位于望仙坊东南十余里,驴车进入村界已经申时。
沿着土路往村口去,路边有序排列着各种大型石雕,人头半身模样,面目大同小异,五官神色多变。
越昤观察着,这些石雕都是同一个原型。
卢原也注意到,面露古怪,“这些是……?”
潭九恭敬又自傲地回答,“这些都是我们敬仙村的祖上仙人。”
卢原嘴角抽了抽,这种石像有何作用,就算是神道修士,需要的也是香火而不是石身,但他惯会做人,便装模作样地感慨着,“崇神敬仙卫道,当如是。不知村中可有什么忌讳,无意冒犯仙人,便是不敬了。”
潭九惊讶又叹息着,“仙师体恤。不过,我们村志已经有五百年未曾记录过先祖仙踪,谈不上有何忌讳,这些石像是村子不敢忘先祖,因此才代代塑造。”
本心中不甚在意的卢原,此刻也生出几分感慨,漫无边际地想着,若有一日,他在坠梦大泽声名崛起,他的原生之地会不会也这般敬他……神飞片刻,他情绪低下。
越昤看了他一眼,便转头看向前方,石像引导着视线,村口渐渐呈现。
村里已有不少人在村口聚集张望着,瞧见驴车,一个个急迫如蜂拥地迎了上来。
越昤不着痕迹地斜身,在卢原手忙脚乱地回应村民们的招呼和喊话,她躲过了所有村民的口水攻击,从驴车后部慢条斯理地下车。
刚下车,转头却看见潭佑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小孩夸张地说话带比划,“漂亮姐姐,你真是哑巴啊?”
越昤面无表情地看他,指尖动了动,头顶树冠正好掉下来一根小树枝,正中小孩脑袋。
小孩“哎呦”嚎着,哪还记得自己刚才在说什么。
卢原还在乱七八糟地回应着村民们连珠炮似的诉苦,越昤就偷闲走到路边,观察着最近的一座石像。
石像只有半身,与越昤等高,宽比两个越昤,这座石像,是眯眼养神的表情,刻意观察眼睛,有一种怪异地被俯视感。
越昤收回目光,回身看驴车前,潭九终于挤进人群,翻来覆去地说着,“到村子里再说”、“两位仙师都累了别围着”、“仙师肯定能帮我们解决问题”之类的话语,才暂时压住了众人的话茬。
卢原才抹一把头顶汗水,就又被一群人簇着卢原往村里去。
越昤坠在最后,淡定地旁观着。
村子分布杂乱,院落东一块西一处,附着一层似永远吹不尽的石灰。
村子中央有一片圆形的空地,空地中堆着不少巨石,都是石雕的半成品,并非村口的先祖雕像,是平常的镇宅石像,看样子,敬仙村已经以雕刻石像谋生了。
绕过这些石像,他们七拐八拐来到村子最偏僻的破旧小院,有数人神色难过地在外守着,见着他们,几步冲来,径直跪地,又开始了新一轮诉苦和哀求,卢原怎么扶都扶不起来,只能端着仙师的谱应着。
越昤走路轻悄悄的,无声无息地绕过他们,站在正屋门口,只一推门,大门便打开。
侧门帘幔半掀着,隐隐能看到长榻上躺着几人。
走近在侧门头下,瞧清那些人,第一印象勾起了越昤对落虹湖底那些失魂道院弟子的记忆,但,像又不像。
这几个人,各个面色惨白,浑身无知觉,只有腿脚时不时本能抽搐两下。
这时,门外有波动涌向门口,越昤回头,见卢原神色狼狈地率先进来,后面跟着一群村民。
“越……越师妹,你都进来了……”卢原藏着少量的埋怨,余光看见侧屋里躺着的人,神色微变,“他们情况怎么样?”
越昤缓慢摇头,卢原睁大眼睛,几步冲了进去。
村里人把正屋挤得水泄不通,他们终于注意到越昤的存在,难掩惊艳和好奇,甚至有人不紧着里屋的情况,反而试探地靠近越昤,只是,脚步刚挪动,卢原又出来了,打断了那些小心思的村民。
卢原走近越昤,动嘴说话而不出声,“这些人身上没有致命伤,不应该是这般状态。而且,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火撩味?”
越昤点头。
卢原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又一次细致检查最靠近一人的情况,还是没有找到来源,思索片刻后,忽然伸手聚气力,虚印在那人额上,尚未感应到什么,那人突然坐了起来,使得卢原只能侧身避开。
那人疯癫抖动,嘴里有乱七八糟的话语吐出,惊得几个村民立刻上前将人按回床上,足足四个成年男子压着,才抵挡住他左右摆动的动作。
卢原皱眉,再次强调,“给他按住了!”
几个男子齐声应了,卢原继续之前未完的动作,在他额上一探,片刻后,星星点点的火点浮现,惊得卢原猝然撤回手,并下意识看向越昤求证。
越昤知晓,卢原适才做法是探知那人魂魄,正常的回应应该是晕开乳色魂光,而这样火点的情况,在昭示着……这个人的魂魄已经碎了。
越昤移开眼,没有再留,离开屋子站在院中,这个萧条的村落,本来青壮年就不多,如今屋子里躺着五个,看似活着,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不一会儿,潭九和卢原出来了。
潭九在里面没有得到答案,只有卢原一句“明天再说”的打发,他心中已有不祥预感,只能强装镇定请道,“两位仙师今夜先到小老儿房子中休息。”
路上,卢原思索再三,忍不住向越昤借了一张黄纸片,写了一行字给越昤,“是什么人,竟然这般混账,攻击凡人魂魄,使得魂魄崩碎!”
以道院的典籍说法,世人皆有魂魄,人死后,魂魄离体,若无执念,七日自行消散,此生终结,融入轮回,若是魂魄不完整,便再无轮回。
魂魄非灵魂,感灵后的修行人,他们的魂魄可称灵魂,但低境界的修行人死去后,便没有凡人魂魄七日消散的恩赐,他们的灵魂会直接被轮回吞噬,结束此生。
他乱七八糟划去这句话,又重写写了一句递给越昤。
“神道修行者最擅长攻魂之术,而且大多数都是鬼修出生,怕是和他们有关!”
越昤并没有回应,一切只有明天上山,见到那人形怪物才知晓答案。
安置的小屋,在村子边缘,是老宅,不过屋子里不算简陋,各类家具物什俱全。
越昤放下包袱,打开掌柜给的东西,溶蜥材料炼制的法衣和九环重新锻造,比之以前,镌刻暗纹,特别是九环,本来一环不过半寸直径,上面的暗纹却丰富繁密,隐隐流光游走,扣在腕上,运炁微微驱动,九环瞬忽激活,速度比之前快上三成。
越昤抬手一握,九环合并,环绕周身,形成虚幻龙影,便见龙身上浮现三处气力交汇,一处交汇为龙吟,二处交汇为撕裂,三处交汇为威慑,三道禁制完满,是上品法器。
法衣加身,暗纹流光,丝柔如云,披在身上形若无物,又贴形而成,光影交织,一处交汇为护心,二处交汇为匿息,三处交汇为乘风,又是上品法衣。
果不其然,掌柜的锻造总不让人失望,锻造出来的法器法衣已经能发挥出极致的效用。
越昤盘坐在床上,运转先天之炁,调动法器,让先天之炁完全融入法器之中,将法器炼化。
低阶的法宝,需要用气力反复浸蕴,以达到气力与法宝融合的最佳状态,这样御使起来才能发挥法宝的最强威力,这个过程便称为炼化,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低级的认主,因为气力长期侵染,他人使用必须抹去前人的气力再重新炼化,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短时间能无法完全御使。
随着先天之炁融入法器,法器的情况也反馈给越昤,越昤明显能感觉到它的威力受限于材料,若是再融入高阶的灵材,就像是解开封印,威力提升,这便是可成长的法宝。
越昤心下舒愉,正准备将法衣也炼化,抖开法衣,却发现掉落出一物。
拾起细看,却是半个巴掌大小,弯如残月,内环有稀齿,通透如冰玉,似弯簪,似短梳,看着像一件精致的饰品,直至先天之炁涌入其中,霎那间,光晕泛开,犹如残月自掌心升起,边缘的利光和寒意令人感觉到入骨的杀意,风不知从何处聚集而来,缭绕在周遭,一圈一圈。
越昤猛然阖手,残月消失,那物恢复成巴掌大的饰品模样,只余精致。
是变异溶蜥的独角锻造而来,那只独角聚集了变异溶蜥数百年的力量,也是最异化的存在。
就在这时,越昤抬眼,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门外摇晃。
已经月上梢头,越昤披上法衣,顺手将那残月法器卷着小撮发丝扣在脑后,房门打开,潭佑又扭捏又兴奋地边说边乱七八糟地比划,“漂亮姐姐,我知道我们村里有很神奇的灵泉,只要泡了,什么病都没有了。这样你就不是哑巴了,我带你去!”
小孩天真的想法,也是很纯的善意。
越昤莞尔,又想起白日凭空坠下的小树枝,便抬手在小孩头顶揉了揉。
还不待越昤表示什么,忽而,夜风裹着一股焦糊的气息而来。
越昤注视黑暗,旁侧房屋的窗户忽然被撞开,卢原的身影骤然冲了出去。
因着卢原的动静,村里寂静的夜被打破,一间间房屋亮起火光,一只只眼睛在缝隙中颤巍巍的偷看着。
潭佑紧张的贴着越昤,“是怪物,是怪物来了吗?”
未知让他害怕得当场哭了起来。
正屋又有人冲了出来,是潭九,他蹒跚而来,把潭佑拖到身边,努力捂着潭佑嘴巴。
却好像没有什么效果,反而自己的情绪因此越加恐惧。
他的目光落在越昤身上,越昤挪来目光看他,他抖着声音恳求着,“仙师,求求您,救救我们村吧……”
越昤看他老目含泪,避开目光,走下台阶,缓步向卢原方向去。
等越昤沿着卢原的脚步寻到他的身影时,他缠住一个人形怪物。
那其实不算什么怪物,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只是,混身焦黑,衣服和皮肤烧粘在一起,鲜血肉糜融在体表,又沾染了林间的杂草尘土,使得形状可怖至极,又恶臭扑鼻。
这样的状况,它本不该能活着。
但,现在,它还活着,与卢原缠斗,更不落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