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翌日,越昤回梦仙山脉。

山脉横跨六千里,东北山势缓而林密,西南陡峭绝壁,飞鸟难渡。

山势较缓的上千山峰被不同宗门的道院分封占据着。

越昤所在的道院名叫青云道院,隶属于玄天宗,占据着梦仙山脉东北面的十八座山峰。

青石台阶蜿蜒向上,没入云雾之中,此峰由此得名云海峰,是青云道院十八峰最外围的一座山峰,山顶之上是招贤院,院后一座跨峰链桥可通往青云道院其余山峰。

道院中一些挂名弟子喜好在云海峰的亭台中交流论道。

越昤甫一路过碧海亭,就收到了不少视线,抬眼看去时,那些挂名弟子在悄声说着什么,接触到越昤瞥来的目光,一个个尴尬收敛,而后作揖略退。

越昤只颔首,便继续上山路。

三年前,越昤初来青云观,这些挂名弟子可不是这般客气。

那年的越昤,才十二岁,彼时还是一届凡人。

“大师兄!凭什么一个聋女能占据入院名额!我们这些在道院中挂名的弟子们,苦苦修行数载,兢兢业业,都得不到一个名额!”

“正是如此!大师兄,非我等看不上这小姑娘,而是这小姑娘对道懵懂,更先天有疾,讲经论道对她皆无用,她如何能修行,又如何当的了入院弟子?!”

“大师兄,小姑娘听不到我们的声音,我便说的直白些。像我这类数年感灵不得的,知道也没资格抢什么名额,但是,您且看看青峰师兄,看看穆师姐,他们哪个不是灵觉渐明,只差一步就能感灵引炁,他们凭什么白白忍让?您不可此般令我们挂名弟子寒心啊!”

越昤听不见,但越昤能看见。

她站在招贤院的阶石上,与那位青云道院入院大师兄并立着,下方挂名弟子的争执、激动、排斥、讽言、愤怒、不甘,全部都看在眼里。

但她没有回应,如他们所言,此刻她还茫懵着。

她本是景国南郡小镇上夫子家的幺女,奈何命运弄人,幼时长姐失踪、父母兄弟皆亡,幸得熟识之人收留并悉心照料数年,数日前突遇归来的长姐,未及言语,便被提溜上飞舟,飞跃数千里,落在青云道院正院中。

长姐一指越昤,院主便允了入院弟子的身份,随后长姐留下一句“我修行正值关键,日后再来寻你”,便匆匆御驶飞舟而去。

越昤与院主无甚交流,片刻后,院主招来青云道院入院大弟子林珏,让其带越昤行事。

林珏呵斥下方争吵的挂名弟子们。

“修行之路,本就是淡泊名利,修心养性,遵万物缘法、道法自然,你等为一名额又争又夺,成何体统!”

“越师妹是院主亲自允的入院弟子,尔等若有不服,便去青云院前争,贫道也看看你们有没有能耐说动院主。”

听到此言,众挂名弟子虽依旧不服,却又不敢打扰院主,各个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林珏语气未缓,更是强势几分,“日后若是见尔等欺辱越师妹,你们也不用在青云道院挂名了,这梦仙山脉上道院多的是,你们到其他处去。”

后来,越昤被安排在青云峰半山腰的小院中,林珏虽然人前护持越昤,但并不代表他对越昤入院没有异议,只是他更不屑与小姑娘还是聋女计较,便扔了一个包袱给越昤,随后就离开了。

几日的波折终于有了喘息和独处的机会,越昤好似被巨大的迷茫包裹着,她呆愣愣地看着门外,门外枝繁叶茂,鸟语花香,丝毫不似景国的寒秋。

直到院外晃过几个打探的人影,越昤才缓过神来,她看向包袱,包袱里放着一套道服、一本经书、一瓶丹药、一包碎灵石,还有一本青云道院的规矩。

越昤伸手拿起翻阅,渐渐的也明白了自己经历了什么,那些挂名弟子又在争什么。

青云道院是个修道求长生的地方,修行久了可以变成长姐那般御物高飞之人,更甚者能成就传说中与天同寿的神仙,但这条路非常漫长,需要无尽的修炼与资源。

道法侣地材,缺一不可。

而道门便聚集着这些,几千乃至数万年的底蕴,会让这条漫无尽头的修行路坦顺很多。

凡人若想进入道门,先要成为道院的挂名弟子,然后成为入院弟子,达到要求后,便能通往道门本宗,得享真正的修行资源。

按照青云观的规矩,凡人得道院中弟子引荐都可以成为挂名弟子,可旁听观中前辈诵经讲道。

挂名弟子若三年内无法感应本灵,便自请下山,削去挂名弟子身份;若可以,待道院中十八入院弟子名额有空便可为入院弟子,接受少量修行资源辅助。

入院弟子若十年内无法修炼出气力,亦要自请下山,削去弟子身份;若可以,待院主交替之时,便可随院主一起前往本宗。

如今青云道院入院弟子十八名额仅仅余下一位,挂名弟子近百人,接近入院要求的,百中也有七八位,可谓竞争激烈。

而越昤忽然“天降”,占据名额,挂名弟子的竞争瞬间没有意义了,至少在入院弟子空出名额之前是这样的。

这般也理解了,这些挂名弟子为何如此气急败坏,忿忿不平。

越昤再去翻看那本经书,文字并不是通用的文字,是一种如云似雷的玄妙字体,估摸着应该是道门的古文。

即使理解挂名弟子,但越昤并未有更多的在意。

她放下经书,走到门口,关门时看到院外有几个挂名弟子张望着,有一人模样很是眼熟,正是适才争执最厉害的,不过,此刻那人勉强堆出些许温和,挤着笑,招招手,又挥了挥拿着的纸笔,似想请越昤近前聊聊。

但越昤未顿,照常阖上了门,挡住了那人最后门缝里僵住的笑意。

隔绝了视线,外面再有什么杂声,越昤也不会知晓。

她平静地铺展被褥,躺在床上,睁眼注视着床幔好一会儿,又掀上被子盖头,再一会儿,蜷缩在被子里,团起的被子表层微微颤抖。

其后几天,越昤还是在院子里闭门不出,经常有挂名弟子的影子映在门上和窗上晃来晃去,入院弟子和院主却从未见到。

如此过了半旬,那日天明,越昤忽然拉开大门,正巧看见一人影在窗户下鬼祟,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上动作一松,瞬间有一滑溜之物从他手上落下,掉在他大腿上,吓得他上蹿下跳。

是一条蛇,黄褐色为底,背中线左右分布着红褐色的斑纹,是无毒的斑锦蛇。

那条蛇本会被他顺着窗台缝钻进屋子里,大抵是用来吓唬越昤。

不过此刻骤然被打断,那条蛇因他匆忙抓捕而咬着他虎口,疼得那人龇牙咧嘴。

越昤注视了片刻,反倒是把那挂名弟子看得心慌慌的,连带着那条蛇,就这么囫囵地背到了身后,而后尴尬又慌张地直往后退,一直退到篱笆边,翻过篱笆跑了。

直至那人身影消失,越昤还看着,视线回落,外廊道上还滴落着一滴血。

这滴血刺目的好似那日在长虹街初见长姐,她提着滴血的剑,从门里走出来。

越昤闭了闭眼,她转身回了屋子里,再出来时,已经背了包袱,包袱里也没什么,她来时本就什么都没带,离开也就带了林珏给的包袱。

越昤孤身下山,没有去主院打招呼,也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山路上不少挂名弟子都看见了,有的人面上惊讶转而如蒙大喜,有的人不屑又松了一口气,更有的人坠在她身后,硬生生跟到山门外。

人影尽去后的山林,幽深而死寂,偶尔的草木晃动都能让十二岁的小姑娘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咬着牙蹒跚地沿着山路走着。

大抵这条路经常有人行走,沿路并没有什么野兽或者匪人,甚至于,越昤深夜走不动在树下窝了半宿也没有遇见什么危险。

天色刚蒙蒙亮,越昤便再次赶路,接近中午终于看见人家,是往道院上送柴的樵夫。

樵夫说越昤想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远到他根本没听过,只能去望仙坊打听。

被望仙坊犹如集市般的热闹吸引了心神,连夜赶路的疲惫都散去不少。

一路走到了东市的摊点,各种奇异古怪的修道之物抓着视线,直到越昤注意到地摊上一张地图,上面标着明显的“景国”,摊主便是现在杂货店的溥掌柜。

地图并不详细,但越昤还是看出景国离此地隔着好几个凡人疆域,以致于下意识比划询问,「这是当下的地图吗?」

越昤比划完便觉失误,手语少有人知,她指间的语言还是家变后那位恩人特意教授的,她应该写字来问。

但,摊主却直接应声了,“这是十年前的地图,只有几处边界线收缩了。”

他一一点出。

越昤记下,又抬头看摊主。

摊主面容烧毁了一半,只用黑色兜帽半遮着,勉强看出曾经还算俊朗的模样,他手上有细细密密新鲜的伤口,衣裳扯了很多划口,藏着满身疲惫与虚弱,但越昤还是看出,他像是经过长途的跋涉奔波。

越昤没有多言,只比划,「你,懂手语。」

摊主抬手,两指微捏,自然平和,手语意思是“一点点”。

越昤注视半晌,眉眼展开一丝笑。

离开地摊后,越昤在望仙坊游逛过几日,孤身一人回景国的冲动渐渐平复了。

越昤返回了青云道院。

道院中挂名弟子还以为终于赶走了这个占名额的小聋子,正再起名额之争,谁想越昤竟然回来了。

在一众挂名弟子懵然间,在一众入院弟子看热闹中,越昤没有回那处“鬼影憧憧”的院落,而是在半山腰露台处远远眺望了青云道院十八座峰。

林珏是被人推出来的,毕竟人回来了,他多少要照面问问,他摸着鼻子还没想好怎么同越昤交流,就见越昤回头看着他,指着极远处一个陡峰上的栈道。

林珏迟疑片刻,下意识说,“那是上一代入院大弟子顾师兄修建的栈道,通往他的山顶洞府,不过栈道年久,修葺困难,已经无人往那边去了。”

越昤点头,无声的说了句“谢谢”,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着绕去了那座山,登上了那条被风蚀的只有一尺宽的宽、看起来颤颤巍巍随时要坍塌的栈道,余下一众人在栈道外大眼瞪小眼。

再后面的日子,越昤开始循着青云道院的作息去主院看入院弟子念经交流、看院主讲解道经里的内容。

如越昤所料,经书的文字,是道门特殊的古文字,便称道文,是远古道门先贤感悟大道法则刻印的文字,文字从大道法则中来,记录着大道之意,凡人以此修行。

而道文一字千意,汇成一句话便有万般理解,这种理解形成的共识便可成为一方道门的修行功法,但不会落于纸上,因为用通用语解释的道文一则失去了大道之意,二则无法表述清楚更有修行歧路的风险,因而道门前辈的“传经讲道”、同辈的“诵经论道”便是初入修行的关键。

一众挂名弟子懵然几天后,觉得还是得把这鸠占鹊巢的小聋子请走,于是,几个弟子端着一副红黑脸拦住了从主院出来的越昤。

越昤没有细看他们口沫横飞的唇语,只平静站在那里,在众人说够了,消停半会后,默然抬起手。

“你做什么?小聋子,我们可告诉你,休要装聋作哑,呸,我们知道你看的懂我们说话,你是聋子,不是哑巴,这名额你不退也得退!”

“小姑娘,不是我们逼你。而是欲得其物,必先有其能。我们也见你可怜,必定命运多难,这般,你退出入院弟子的名额,我们送你去望仙坊,给你置办一间房屋或店铺,你以后也可凭此生活,无所忧顾。”

“越师妹,好话歹话我们都放在这里,我们没有那么多功夫同你纠结,你若三日内不给个答复,三日后,我们亲自送你下山。”

“……”

他们得不到声音的回应,只看到越昤一指点在眉心,霎那间一道灵光在眉间涌现,形成一道灵纹。

“……”众人的话语戛然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越昤。

这抹灵纹……这是……

“越师妹已经感灵引炁了。”林珏从越昤身边走出,立于旁侧,冷漠严肃地注视一群人。

“怎……怎么可能?”众人张嘴,话吐出又咽回去,不知如何处置,只剩下彼此互相对视,无言以对。

越昤撤回手指,散去指尖的先天之炁,眉心恢复原状,放下手,她的面容一如之前,但如今细看,却惊觉果真比几日前多了一层灵韵玉色,这边是成功感灵蕴魂的征兆。

修行之路,第一步就是感应到自身的灵,这个灵可以称之为灵魂,也能说他是大道先天赐予的一抹为人本质,只有感应到灵,才能开启修行之路,否则无法入道更无法修炼。

“你们二十挂名弟子,一月来,对越师妹处处刁难,处处欺辱,贫道虽不提但也心中有数。当日贫道便说过,修行之路是缘法自然的过程,如果你们真的不服,大可赶在越师妹之前先成功感灵蕴魂,这般去院主面前辩驳,院主难不成还委屈你们不成。当真是一群朽木,难怪一年两年,都无法感灵。”

众弟子挂名倏然羞赧,有些低下头,有些退步后藏。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越昤肩膀上。

越昤后看,见是院主,便侧身让开位置。

院主叹气着走出,院外一众弟子纷纷作揖见礼。

院主说,“越昤是我青云道院的入院弟子,这事尔等无可置喙。不过这入院弟子名额,越昤却并不占。”

众挂名弟子大惊,一时不知是喜是疑,连林珏都睁大了眼睛。

越昤垂眸,她大抵清楚院主要解释什么了。

院主昭告,“越昤是主宗筑基高人的亲属,暂挂在青云门名下,日后会随那位前辈直入主宗,自然不会争抢你们的名额。”

一时间,众挂名弟子下意识露出喜色,但转而面上更是臊红,这般一闹,反倒是他们又显浮躁又缺定力。

院主见状,依旧漠然,再威震,呵斥一人,“吴仇!”

挂名弟子中缩头缩脑藏匿在人群里的一人倏然一激灵,人群推搡出他,越昤目光看去,此人正是那日欲以蛇恐吓的弟子。

院主怒斥,“修行之路,欲所求,当行正道,而非你行小人之事,恐吓弱者。你之行为,贫道不屑引你入道,你且收拾包袱下山罢。”

那挂名弟子神色一僵,扑通跪地,“不不不,院主,是我一时糊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求求您!”

院主侧目,随手一挥,风起袍袖间,向下一卷,便把人扔出了青云院范围。

空留他半空的尖叫。

以此警示,众挂名弟子再无异议。

越昤目光划过众人,未见发言,便朝院主做退礼,院主颔首,她又朝林珏一礼,林珏自觉尴尬,跟着点了点头。

越昤下台阶,走过院落,靠近挂名弟子,他们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待越昤快要走出院子,其后几个挂名弟子互相看了一眼,忽而纷纷拦在了越昤身前。

越昤顿住脚步,不解。

却见这些挂名弟子一齐弯腰下揖,脑袋几乎落在膝盖上。

这是在致歉。

越昤微顿,再回头,剩余的其他挂名弟子有的连忙补上歉礼,有的不情不愿也躬身作揖,还有的灰溜溜远走。

院中消去那些躁乱气焰,倒是显谦逊有礼,越昤眉眼也随之平和。

所谓欲得其物,先有其能。

此话当真不假,越昤归来,观道文讲解一日,自行尝试修行道经三日,三日便感应本灵,接引本灵先天之炁。

如此天资,非那些挂名弟子三年感灵不成可比的。

并因此才得了冷眼旁观的院主和入院大师兄的解围和震慑。

——万事万物,芸芸众生,利不牵、道不阻,自成和气。

越昤垂下眼眸,颔首应了,在众人注视中,平静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境界: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元神、天人、问道、合道、祭道

踏入修行第一步,感灵引炁,即感应灵魂所在,引动灵魂中自出生便有的先天之炁,标志着进入炼气境界。

本文货币设定:

低阶坊市通用货币为碎灵石、灵石和灵晶,一百两碎灵石等同于一枚完整的灵石,一枚灵石等同于一两碎灵晶,一百枚灵石(一百两碎灵晶)相当于一枚灵晶。

特别提示,本文灵石【没有】下品、中品、上品之区分。

为方便理解,修真界的碎灵石相当于凡俗的碎银子,修真界的灵石相当于凡俗的银锭,修真界的灵晶相当于凡俗的金锭。

——以上为私设,请勿代入其他文的设定。

——其余境界和设定介绍随文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