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潘居良领了口谕,亲自跑了趟朝云殿。

按说传圣意必得原话照搬,可此刻对着张才人狐疑里掺着几分漠然的美人面,潘居良心头竟打了个哆嗦,破天荒头一回,将官家那冒火的语气好生修饰了一番。

一通客气话说完,张才人不过微微扬头示意知道了,领旨谢恩的恭敬语句,都是身边的女使代说的。

潘居良只当没看见,还想婉转向张才人讨个准信儿,到底是去是不去,谁知张才人侧过身子,已经是送客的意思,“潘丞慢走。”

潘居良笑意一僵,眼睁睁见着张才人往内殿一闪身,便瞧不见人影了。

回到勤政殿,官家正在进午膳,抬眸见他,不由撂下银箸,拿巾帕拭了拭唇角,潘居良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回话,“臣将官家口谕带到了。张娘娘兴致倒还好,臣去的时候,见娘娘正同女使料理水仙儿球茎,朝云殿里头满殿飘暖香,好不热闹。”

谁关心这个?官家听得直皱眉。不过潘居良既顾左右而言他,想必也没在朝云殿讨着好,他木着脸问:“你去传旨,她没答应?”

倒不是没答应,就是没搭理。潘居良搜肠刮肚地想词儿找补,“娘娘没同臣明说—-想来是官家这旨意传得突然,娘娘鲜少出席宫宴那样的场合,一时回不过神儿来,也是有的。”

官家懒得戳穿他,衔着点儿恨意,说随她便吧,“朕说只给她这一回机会,就是一回,她爱来不来吧!回头便是再哭着来求朕,朕都不会搭理她。”话音没落,便起身往西暖阁里走,午膳都不用了。

一面头也不回地嘱咐潘居良,“去嘱咐圣人一声,晚上给朝云殿留个座儿——要点眼些的。”

嗐,哪至于就到了要借刀杀人的地步呢......潘居良应声而去,心里头一边犯嘀咕。官家哪是个同妃嫔斤斤计较的人?头天晚上吃亏了,转天上便要瞅准时机出口气,二十一岁的帝王,偶尔还有些孩童气。

官家回到西暖阁中歇了片刻,满室清净悠远的檀香,总算叫他平心静气不少。阖眼歪了一阵儿,便有礼部的奏抄进呈,官家饮了两盏俨茶,又抖擞着精神开始处理政事。

政事是办不完的,虽值年下,可国朝江山万里,只要他愿意去看,永远有地方要操心。帝王生涯其实很考验心性,肩头重担历练人,却也能将人压垮,哪一刻扛不住了觉得别折腾了吧,身在那样的高位上,要糊弄过去也实在容易,绷紧的弦但凡一松,身后就是万丈深渊滑坡下去,一泻千里,至尊之位上的放纵与荒唐,根本没有底。

官家是从小被正经当继承人养大的,又在最年少气盛的时候即位,那份帝王的责任感与信念感,着实非同一般。同官家打交道最多的馆阁臣僚都知道,而今这位天子不好糊弄,他同先帝那份闲适的性子不一样,数落起人来不会留情面。冲官家那份较真劲儿,日子久了,朝野上下真就多少整肃起来,官家说三更要见到的条陈,绝不敢拖到五更。

官家这一埋下头去办正事,再抬起头时,西暖阁的明窗上已然洒进来皎洁的月光。潘居良觑空上前来报时辰,“官家,太后宫里人来传话,阖宫娘娘都到齐啦,只等您什么时候忙完,便预备开宴。”说完,又轻声补了句,“朝云殿也到了呢。”

官家丢开朱笔,扭了扭脖颈,听见潘居良画蛇添足的这么一句,不由浮起一点笑,“成了,这就摆驾吧。”

仪驾浩浩荡荡往太后的咸宁殿去。远远就见着华灯高照,将那雕栏画栋勾勒出一圈儿流丽的光边,重楼高阁,宫人流水似徜徉其间,蒸腾出热闹而华贵的晕影,一眼望去,真就宛如仙境。

可惜这样的景象只能远观,官家懒懒地想。细瞧下,处处都千疮百孔。

官家下辇走进殿上,内侍拖着嗓子领满殿宫眷行礼,太后坐在最上头,端着矜持的喜庆笑意相迎,“官家政务繁忙,大节下的都不得闲,可偶尔也得松泛松泛,多往内廷各宫中去走走,别仗着年轻,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张弛有度,才是长久的方儿。”

官家问了太后安,对太后的关切之语一句句应下,真就好一片母慈子孝的祥和景象,生生叫跪了满殿的人,都成了见证与陪客。

官家面上过得去,心中却很不耐烦——打量谁不知道天子同太后之间那些嫌隙呢?天家有时候就是这样没劲,虚假透了。

要说这满皇宫里最不虚假的人物......官家背过身来落座,示意众人起身,目光在殿上一绕,最后停在张才人身上。

好巧不巧,正由人扶着起身的张才人,这时候抬头向御座上一瞥,两人的视线,就这么隔空撞上了。

官家怔了瞬,像是被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没来得及探看她的神情,便迅速别开脸,往另一侧去伸手够酒盏。

这模样,看得千扬莫名其妙,她扭头问西兰:“官家他慌什么?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儿?”

西兰陪在千扬身边侍膳,适才没那样大胆去窥圣颜,于是压低了声音说不能够吧,“官家不是说要同您谈条件吗?堂堂天子,哪好意思太欺负人呢?娘娘别多想,官家不会叫娘娘吃大亏的。”

千扬心中哂笑,正要说话,冷不丁听见殿上有人点她的名,“许久不见张才人——果然还得是太后娘娘面子大,往常在圣人宫里摆宴,才人都不太爱赏脸呢。”

千扬循声望去,可惜咸宁殿面阔九间的正殿明堂,东西两侧迤逦而下摆着宴桌,出声的妃嫔在她对过,隔得太远,饶是殿上灯火燃得通明,也只能依稀见着个轮廓。

不过用不着看清楚,声口里的不怀好意是明明白白的。众人不约而同收了声,连同太后都调转过来视线,等着看她回应。

千扬却不以为意,根本懒得说些场面话粉饰太平,众目睽睽之下,不过托起案上的酒盏,朝着那出声嫔妃的方向送了送,言简意赅,“往常是我懈怠,话不多说,都在酒里了。”

说着便以手掩唇,头一扬,盏中酒一饮而尽,末了还一翻手腕颠颠空杯,最后施施然朝对过颔了下首。

众人都看呆了。这算什么?内廷里的日子长日无聊,妃嫔多了难免有龃龉,可大家都是体面人,等闲不会撕破脸皮,早习惯了眉眼间口舌间隐晦、婉转、绵里藏针地打官司——可这张才人怎么回事?全然不按套路出牌,铆足了劲儿使出的套路,人家根本不乐意搭理,一盏酒就大而化之地浇灭了。

真不愧是出尘绝世、贵人们都无端纵容的张才人啊!朝云殿果然是深不可测的神秘力量......瞧瞧,她明晃晃地不将后宫诸人当回事,可高座儿上的官家怎么瞧着还挺高兴呢?眼里还带着笑,原来官家欣赏这一款儿的吗?

妃嫔们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这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看出了不少苗头,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往常都听闻朝云殿地位特殊,可人家也没兴致承宠,众人也就无所谓了,更多是当桩秘闻谈。眼下呢,好像风头要变?多年避世的张才人,这是要下场了?

这念头一起,一众嫔妃都不约而同地来给张才人敬酒了,当然嘴上自然扯足了由头,叫人捉不住话柄,说她们是在针对她。

这个说辞旧迎新,“便不说往日了,明日妹妹们几个在安福堂排了法事祈福诵经,张才人不如同我们一道呀。”

这个要相约上门,“张姐姐这身衣裙是什么新料子么?真是好看。往后妹妹上朝云殿去讨教,万望姐姐相告。”

......

一张张虚浮笑脸下的心思也坦白——你不是善饮么?就让你饮个够!新丰的上好陈酿,就不信阖宫一道上,都没法叫你扫脸了。

千扬也不多与她们说道,一概饮尽,一轮下来不过眼神清亮了些,神色尚如常。一众妃嫔不由气馁,又提出要行酒令。

坐在上头的官家起先还冷眼旁观,甚至暗自得意,慢慢地,心情变得很复杂。她究竟喝了多少?官家暗自掐着指头都数不清。这就是她的应对之道么?看来她不仅是瞧不上他,她是瞧不上这宫中的所有人,不肯虚与委蛇、多花一点心思。

他的这个美人、那个贵人又在灌她酒了,还要命她作诗......喝到这个份儿上,人怕不会说胡话吧?

官家终于回头,朝潘居良使了个眼色。

潘居良会意,吩咐内侍从御桌上挪些菜肴点心,给下头嫔妃赐膳。御桌上撤下来的吃食与别个放赏不同,那是头一份儿的恩典,被分到御膳的嫔妃不由受宠若惊,忙着谢恩,喜悦之下又开始向官家身上使劲儿,一来二去,终于不再盯着千扬折腾。

这厢千扬便趁机要去更衣,才退出正殿一转角,便有内侍从廊下现出身影来截住她,“张娘娘这边请——官家都预备好了,请娘娘去稍歇。”

一晚上遭的罪,可不就是为这个!千扬没挣扎,由西兰搀扶着,跟着内侍往咸宁殿后头走。

那边官家在宴上又坐了会儿,忽然潘居良得了外头传信,俯身在官家耳畔一通嘀咕,官家听罢,立时起身向太后告辞,“母后恕罪,江南路八百里加急奏报入上京,今冬雪患情形不大好,儿臣还要去议事,就先告退了。”

太后只好说去吧,“外头冷,慢些走。”

官家仿佛真有军国大事要料理似的,潦草地冲两侧嫔妃摆摆手,一阵风般走没影儿了。

官家蹚着夜色扭头问:“人在哪儿呢?”

潘居良示意人都别跟着,领官家穿过迎阳门,“娘娘在咸宁殿后头的御苑里侯着您呢。”